回頭一看,有架白色滑翔機掠過頭頂,似乎要降落在山丘的那一頭。爸爸的頭抬得老高,默默向前走。
山丘上有座教堂大鐘一樣的鐘,旁邊有塊立牌,寫著「幸福鐘」。一對穿著不同顏色服裝的雙胞胎男孩,正死命拉著鐘繩。鐘台的那一頭有座纜車沿著山坡往下走,冬天或許是滑雪場吧?剛才那架滑翔機的著陸點,比這山坡還要更遠。幸福鐘的響聲逕自迴盪,分毫不動的光景就像一疊紙巾,靜靜地將鐘聲吸了去。
我坐在鐘台正前方的長凳上,看著小兄弟瘋狂敲鐘。看著看著,發現白色鐘台上的斑駁,摩擦受損的鐘繩,涼涼的天,無邊無際的天空與原野,有點似曾相識。我搜尋了幾個模糊的夏日回憶,這個地方……或者說這座鐘,這群遠山,以及這股沁涼,三個元素融合成一張模糊的照片。
「我記得在那座鐘前面有拍過照。」
「咦?在哪?」
「我們一家就站在鐘台前面拍照,還收在相簿裡啊。」
「喔,原來就在這裡啊。」
話雖如此,我可不想搞什麼溫馨,在鐘台前拍張父女合照回去。
當時照片裡的兩個孩子,現在早已懂事,有了自己的生活,哥哥還成了家。一轉眼就十幾年,感覺像個虛構的故事。但我確實和爸爸正看著鐘台,哥哥也在家裡照顧女兒,不禁讓我懷疑那張照片才是無中生有。
媽媽現在正在做甚麼呢?哥哥有好好照顧鞠子嗎?該不會只是趴在她身邊,懶洋洋地看書吧?
不知道爸爸是否也跟我想著一樣的事情,他嘟噥了一句:「不知道妳媽跟英二在做什麼喔。」
「我想應該無所事事吧。鞠子不知道退燒了沒。」
「我也不知道。」
「哥哥也該一起來的。反正媽媽在家,他完全沒必要留守啊。」
「或許英二也累了吧。」
「我也很累啊。」
「是喔。」
「爸也很累吧?」
「不會啊。」
「你不累?」
「沒比桐子累。」
「我看起來有那麼累嗎?」
「妳不是說累了嗎?」
我刻意沉默了半响,然後把語氣加硬了些。
「跟爸講話真的沒意思。」
哈,哈。爸爸乾笑了兩聲。
「跟爸講話,就好像水滴在石頭上一樣。」
「這樣啊?」
「爸之前來這裡的時候也是個成年人了,不是應該要記得嗎?」
「沒有啊,我真的是剛剛才想起來,畢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媽都沒說什麼嗎?」
「沒有,我想她也忘了吧。」
我將手肘靠在大腿上,低頭將頭髮抓得一團亂。冰涼的空氣從髮絲間浸透了頭皮。
「爸,你這樣會把往事全忘光喔。」
「嗯,會吧。」
爸爸輕輕地笑了,笑聲隨即被鐘聲抹去。
「而且你要多發表意見才好,不然連我們都會忘記你啊。」
「忘了沒關係呀。爸爸本來就像空氣一樣。」
「什麼意思啊?」
這次我沉默,不自覺地。
我稍微想起還住在家裡那時候,爸爸的模樣。
飯後凌亂的餐桌,陽台上那張椅墊破掉的椅子,樓梯底下的置物架。爸爸總是默默融入這些地方,然後成為景物的一部分。他不知道有多少款式的灰西裝,每天穿上身,準時八點出門,瞬間消失在前往車站的人群中。
現在這個爸爸,也完全不像那無名的山頭般有稜有角。
「這就是碎片吧。」
爸爸突然迸出一句。
「啊?什麼?」
「這就是碎片啊。」
「什麼是碎片?」
「我們現在看到的,以及這裡存在的一切。我,桐子,那座鐘。一切。這就是我的意見。」
我以為碎片就是青木五金行的招牌,路邊的空罐,山峰的一角。但若是像爸爸所說,眼前所見、所在的一切,都是某個玩意兒的碎片,那這玩意兒究竟長得什麼模樣,又有多大尺寸呢?
「這樣啊。」
我起身,要回遊覽車去。突然聽見爸爸在我身後問道:「妳不拍張照嗎?」
高速公路回程塞得嚇人,只好睡覺來打發時間。但就算閉上眼,靠著窗,也無法像維納斯公路那時一樣熟睡。剛才後面座位的女學生還在大肆抱怨,現在已經睡得香甜。爸爸比她們更早入睡,他的手臂雖然蒼白,但比起瘦弱的身體與一把年紀卻是相對粗壯,皺巴巴的短褲讓膝蓋以上露出一半來。
當遊覽車接近新宿車站,爸爸自然而然就醒了。這次換我閉上眼裝睡。
「今天好熱啊。」我聽見一聲嘀咕。忍不住想回:「是挺熱的。」
回到家,鞠子還是躺著養病,媽媽忙著做晚飯,哥哥在客廳沙發上翻著電腦雜誌。我把在休息站買來的伴手禮「雷鳥之里」遞給他,他只說了聲「喔喔,謝啦。」就繼續邊看邊吃。
「鞠子呢?」
「燒好像是退了,不過還是不太舒服的樣子。」
「那你還看什麼雜誌?」
「就算我在旁邊盯著她看,病也不會好啊。」
「我想媽媽會去找里加子大嫂告狀喔。」
「妳真小家子氣,就這麼想拉我一起去?」
「跟爸爸獨處真的很辛苦好不?」
哥哥抬起頭來,像是觀察珍禽異獸般看著我。五、六張印著雷鳥的包裝紙,落在拼布沙發上。
「桐子,妳覺得爸很難相處?爸才超好相處的吧。」
「可是他完全沒有架子啊。什麼骨氣、霸氣的,一點都沒有。」
「怎麼,妳想要這種東西啊?」
爸爸換上了家居服,走進客廳,拖著腳步經過我們身邊,又走過了廚房。
「我才不要。」
這麼一回,哥哥馬上就沒了興趣,又回頭看他的雜誌。這時媽媽叫了我們倆的名字,要我們幫忙弄晚餐。
結果三個多禮拜之後,那天的照片才洗出來。或許是因為採完櫻桃隔周開始就進入梅雨季,我不想出門,就把整個相機包扔在房間的電視櫃上。後來攝影課要我們從以往拍的照片中找出幾張,交給老師。這些照片要寄去雜誌比賽,兩個月後才會發表結果,但我一開始就不抱希望。
今天好不容易等到梅雨放晴,傍晚打工下班,我到附近電器行去拿洗好的照片。騎著腳踏車,透過踏板感受到柏油路比平常更加柔軟,想必是因為雨下了整個下午的關係。馬路上的白線不時映出光芒。
走出電器行,我立刻在停車場的自動販賣機旁邊翻閱起洗好的照片。每張照片的角度都差不多,不甚醒目。盡是些普通照片,只適合「自然」、「日本之美」這些不痛不癢的標題。但我還是靠在自動販賣機旁,一張張仔細端倪,試圖找出美麗的點。從遊覽車上拍的模糊照片,蕎麥田的照片,田園那端的山頭,吃櫻桃的人們,泥土路,小山丘上的霧峰……剪貼下來的風景,早沒了聲音與氣味。
檢查第三輪,我已經感到失望與疲憊。突然發現從蕎麥田拍攝櫻桃園的其中一張照片,爸爸小小的側臉混在一群阿姨之中。按快門的當下卻完全沒注意。
爸爸站在照片右後方的樹下,被一群貪求櫻桃的阿姨們包圍,但神奇的是,他並沒有望向照片中其他任何一人。他的臉稍稍仰起,雙唇半開,看不出表情,但輪廓確實是爸爸沒錯。
他既無目標,也不言語,眼神僅是望向半空,斜切過照片中心。
看著看著,我發現自己應該一直都很懂爸爸,同時也覺得照片中這人完全是個陌生人。自動販賣機的溫度與微震,透過我鬆垮的雙肩傳至全身,似乎要將這片永恆靜謐的風景震成碎屑,令我不禁站直了身子。
爸爸的視線穿出照片,飛向東方的天空;天空中有雲霞,以及從中探出頭的淡淡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