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一:
兵器研究院爆炸事件四十九天後。
忠烈祠與先賢祠終於在此之前建成。在爆炸中死去的士兵自然是進入忠烈祠,忠烈祠將宋朝開國以來歷次戰爭死難者的總牌位加以供奉,研究員則被隆重的請入了先賢祠。但是那幾個工匠,在幾次爭論後,終於沒有能夠入祀先賢祠,而是進入了忠烈祠。
這種身份歧視,短時間內依然難以改變。甚至連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都不認為死去的工匠可以和他們死去的校友相提並論。入祀先賢祠,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讀書人的專利。
不過,皇帝親自下詔書表示哀悼,丞相呂惠卿,副丞相王珪、石越等人親往拜祭,白水潭學院以及汴京市民上萬人送葬,數以千計的人寫詩哀悼,還有迎入忠烈、先賢二祠的殊榮,都讓整個天下為之震動。
連〈海事商報〉這樣的報紙,都大加報導,言辭之間,有掩飾不住的羡慕。
這絕對是一次觀念上的大衝擊。
然而石越對於自己的傑作,卻不過得意了一天的時間。因為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讓他哭笑不得的事情。
王雱死了。
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無疑問的被破壞了,石珍卻被流放到交趾歸義城,王雱沒有承擔任何罪名。對此現實,石越沒有任何辦法。
但是王雱的死訊傳到京師之後,蔡確、李定、常秩等人當天就上表,認為王雱完全有資格入祀先賢祠!
「故天章閣待制王雱,為建議新法,多有貢獻。其文章策論,有數十萬言,更非常人能及。其於《老子》、《孟子》二書,更有獨到的見解……總之,王雱無論學問功業文章,皆有資格入祀先賢祠。」石越用嘲笑的語氣說道。
潘照臨都忍不住苦笑,「雖然王元澤才華過人,但是如果這樣就可以入祀,只怕晏幾道這樣的才子詞人,將來也會有資格進先賢祠。」
「但是我似乎還不能反對。」石越忽然有一種吃了一隻蒼蠅的感覺。「別人倒也罷了,蔡確並非不知道內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氣嗎?」
「蔡確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會換人,他有什麼好怕的?皇帝最多說他太念舊情。這都是給王安石面子。」
「讓王雱入祀先賢祠……」石越喃喃自語道,他實在無法接受這種事實。
潘照臨完全可以體諒石越的心情,但是體諒不等於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似乎沒有理由反對。而且如果硬要反對的話,代價太高。」
石越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踱來踱去。
「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韓絳以降,朝中半數以上,是王安石的舊人,〈新義報〉的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連〈汴京新聞〉的桑充國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橫豎就是在先賢祠加個牌位,不如就認了吧。」潘照臨無可奈何的勸道。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與公子只怕是一樣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聲張,到頭來也只好裝傻。」
石越搖搖頭,道:「好不容易爭來先賢祠,卻要便宜王雱,太讓人憋氣。」
「世事大抵如此。」
「罷、罷。我去散散心。」石越無可奈何的說道。
石越騎了馬離開府邸,一路隨便行走,亦不知過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覺走到先賢祠前。
這是一座標準的中國宮殿式建築,大門正上方高懸一匾,寫著「大宋先賢祠」五個大字,是當今皇帝趙頊親筆手書。
石越走進祠中正殿,跪在一個蒲團上,正要低聲禱告,卻發現旁邊有一個人在那裡低著頭,無聲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來卻是趙岩。
石越輕輕嘆息一聲,低聲說道:「死者已矣,還須節哀為是。」
趙岩聽到石越說話,吃了一驚,抬頭道:「石山長……」
石越沉著臉,在蒲團上跪下,閉上眼睛低聲祈禱。趙岩不敢打擾,只默默望著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說道:「趙岩,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這裡?」
「我……」趙岩咬著嘴唇,不肯回答。
石越卻沒有等他的回答,低聲說道:「你是因為自己發明了黑火藥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內疚嗎?」
「我……」雖然石越一直閉著眼睛,但是趙岩也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他。
「你是覺得如果不是你,就不會死這麼多人,是嗎?」石越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傷。
「是。」趙岩低聲說道,話音中帶著一絲顫抖。「我恨,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睜開眼睛,轉過頭來望著趙岩,低聲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邃的悲傷。「你都這麼自責,我呢?你可知道,其實是我害死他們的!」
「啊?」趙岩瞪大雙眼,「山長?」
「你還記得那年嗎?我把你們叫到我的府上,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勸說下進入兵器研究院的……」
趙岩嘆了口氣,道:「這才怪不得山長。我們都有一個理想……」
「是啊,一個理想。趙岩,你知道嗎?火藥的確很重要,以後,也許要很久以後,會成為戰場上的主宰。」石越似乎在和趙岩說話,也似乎是和先賢祠的英靈們解釋。「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縱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讓我們漢人比別人先一步瞭解它,重視它,使用它!我這麼的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來火炮,火槍,我想用強大火器武裝起大宋的軍隊。」
趙岩忽然覺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光彩照人,溫文爾雅的石子明。他靜靜的聽著,「我想要收復靈武,我想要奪回河套,這樣我們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雲,我想至少要控制遼東。如果我們能夠擁有絕對優勢,我們就可以裁軍,然後大宋才有可能歷史上第一次全國性的減稅減役!那個時候,我才有足夠的資金,在全國廣建學校與圖書館!遼國和西夏,就像我們脖子邊上的兩條繩子,讓人不敢大聲喘氣。所以,任何有可能幫助我們打敗這兩個國家的東西,我都想拼命的抓住……」
「你沒有錯,山長。我願意為了這個理想而奮鬥。為此犧牲,也是值得的。」趙岩感覺到石越的話非常的誠懇,他再次被感動了。
「也許目標沒有錯,但不代表手段沒有錯。」石越苦笑道,他使勁的搖頭,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站在我這個位置,如果選擇的道路錯了,就會這樣……」石越用手指著先賢祠的牌位,慘容道:「許多的生命白白送掉。如果更嚴重一點,甚至會萬死不贖!憑什麼我石越就認為自己能有資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導的道路,走向的是一個深淵,那又會如何?我有什麼資格,去決定別人的生死?」
趙岩覺得石越身上,隱約有著一份藏不住的孤獨感,但是他無法理解石越說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你沒有決定別人的生死,是我們決定了自己的選擇。」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趙岩詫異的轉過身去,看清來人,怔了一下,喚道:「桑山長。」
桑充國微微頷首,一面走進殿中,跪在石越身後,低聲禱告完畢,才沉聲說道:「子明,你又何須自責?」
「你可知道,這完全是我揠苗助長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風順,大家才因此忘記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識,沒有人想到火藥會爆炸。長卿,你不會明白,這完全是報應。畸形發展,最後必然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們積累的太少,卻走得太快!這根本上,是我的過錯。」石越低著頭,充滿自責。
然而無論桑充國或趙岩,都無法理解石越真正的意思。
「他們很出色,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想到可以製造火炮了。而且還懂得製造實心的炮彈、佈置碎片的炮彈,他們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卻終究是為了一個錯誤而死了。他們也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學生!」
桑充國與趙岩都沉默了,他們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國在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來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的聽石越說道:「……我知道了錯誤,卻不知道如何去糾正。我知道要循序漸進,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與循序漸進中,找一個平衡點。我不知道那個平衡點在哪裡?如果放任它自己去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價?」
石越抬起頭來,望著殿中一個個牌位,一個個熟悉與不熟悉的名字,竟是無比的愧疚與迷惘。但是有些東西,是沒有人能給他答案的。
摘文二:
沉吟許久,趙頊忽然問道:「卿道長遠來看,於遼國是一個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不由愕然,他這才反應過來,許多在他看來是常識的東西,趙頊卻未必知道。忙解釋道:「陛下,以宋遼兩國通商的情況來看,陛下以為會是大宋商人掙遼人的錢多,還是遼人掙我大宋的錢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掙得多。」
「正是,而且兩國通商規模越大,則我大宋商人掙得就越多。若將從外國購買商品叫進口,賣出商品叫出口,出口多於進口叫順差,進口多於出口叫逆差的話,那麼兩國通商規模越大,大宋之貿易順差則越大,隨著這個順差慢慢擴大積累,遼國的財政必有一日要全面崩潰。」石越不厭其煩的向皇帝解釋著一些貿易上必用的名詞,「試想,一座普通擺鐘賣到遼國,便可以換取十匹馬。此外大宋的絲綢綾緞,甚至棉布衣服,還有瓷器、紙張、染料,還有從海外進口來的香料,無一不深得遼人喜愛。果真全面通商,遼國對大宋的貿易逆差,遲早會積累到一個讓耶律濬寢食難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輕率用兵,則內必招致民怨,外則失信天下。故此,臣說這於遼國,實是一個陷阱。」
趙頊又想了好一會,終於點點頭,恍然大悟。既然想明白其中關鍵,不由笑道:「朕不料通商竟然能有如此奇用。」
「若規模不大,則亦無用。漢之匈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欲大有為者,皆絕漢俗專用胡俗,其所懼者實際亦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時,耶律濬斷然不會答應。現今卻是有了一絲機會,畢竟眼下兩國相好,互相通商,於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對於耶律濬是不是會答應,並無把握。
「無妨,若其拒絕,則是其無誠意。惟須善擇使者。」
石越知皇帝已然採納,笑道:「使者不難,可以衛尉寺卿章惇為正,黃庭堅為副。章惇有膽色決斷,黃庭堅知文章禮儀,必能不辱使命。」
「然衛尉寺諸事草就,章惇或不可輕離。」
「陛下何不問章惇?臣以為無妨。且此次出使,非比尋常。既已決定盟約,則不可再公開支持耶律伊遜。窺探遼國三方內情,從中為朝廷謀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惇不能辦。」
離開行宮之後,石越便叫了侍劍上馬回城。眼見清河郡主與狄詠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詠則是當時天下第一美男,號稱「人樣子」,且大宋承平以來,難得有宗室下嫁武人,這一對天作之合的婚配,讓整個開封府都津津樂道。自石越在趙頊面前推薦狄氏兄弟之後,狄詠就一直負責皇帝的宿衛安全,親貴無比。因此他與清河郡主的婚事,雖有梓兒打理,石越卻也不敢當真怠慢了,縱在百忙之中,還是要親自過問禮物的準備。
不料主僕二人按綹徐行,剛出瓊林苑,便見一騎人馬從後面追上,還一面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當時天下除了皇帝之外,無人敢當面直呼石越之名,朝中大臣便是呂惠卿、蔡確、安惇,在皇帝面前稱「石越」則可,若當石越之面這麼稱呼,卻也沒有這個道理。因此石越與侍劍聽到這呼喚,不用細想,心裡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馬來等候,沒多時那人便已趕上,果然便是柔嘉縣主趙雲鸞。
柔嘉雖未成年,但也快有十五歲,按宋代的規矩,再過兩年便可嫁人。雖然未必不可以稍晚幾歲,卻終究是應當講講忌諱嫌疑了。哪料得她縱性妄為的脾氣不僅沒改,反倒是變本加厲了。此時更是一身男裝,頭髮用一條白色絲帶束起,倒似個俊逸美男子。
石越見她近了,苦笑道:「縣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橫了他一眼,撇著嘴說道。侍劍捂著嘴竊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子抽下,啐道:「也就是石越慣出你這種書僮來。」侍劍也是經過明師指點的人,哪裡便能讓他抽著,一拉繮繩,輕輕避開這一鞭,笑道:「請縣主恕罪。」
柔嘉卻不去理他,只看著石越,問道:「讓不讓?」
石越在馬上微微欠身,道:「縣主言重了。只是下官還有點事情,不會馬上回府。」
「無妨,我反正沒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翹著嘴巴說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只要被柔嘉纏上,便如狗皮膏藥一般,難以揭下。但是若要帶著她到處逛,萬一被人看見,未免會朝野嘩然。正在為難,忽然侍劍笑道:「公子,朱仙鎮離汴京亦不近,若不趕快,只恐到時已經天黑了。」
他連忙應道:「我知道了。」一面向柔嘉笑道:「縣主,我卻要去朱仙鎮,要明日方回。縣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冷冷的看了侍劍一眼,冷笑道:「少鬧這種玄虛。朱仙鎮我不敢去嗎?陳橋驛我也去了。」說罷夾了一下馬腹,催馬前行,一面高聲說道:「走罷。你若敢跑了,我便將石府鬧得雞犬不寧。」
石越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只是人馬始終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