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1】
官道左側的樹林中又響起哨子聲,這次是三下,預示打著戰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厭惡地向哨子響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後抖動韁繩,加快兩匹戰馬的速度。他有些後悔自己過於相信以往的經驗,上任前謝絕了同僚們推薦的親兵。如果此時有三、五名親兵在,哪怕他們是抱著各種目的而來,至少可以憑人數將那些大膽的流民唬住,令對方不敢輕易上前挑釁。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響了三聲,這次是兩長一短,好像在傳達著什麼命令。緊接著,前方的官道上彈起一根髒兮兮的繩索,「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二十幾個衣不蔽體,手中握著木棒的人自樹林後跳出,攔住旭子的去路。
「一點新意都沒有!」旭子低頭,從腰間拔出了黑刀,抬手的瞬間,他已經將繩索砍成了兩段。黑風和另一匹馱著行李的戰馬「唏溜溜」發出兩聲長嘶,示威般從攔路者的面前跑了過去,背後留下了一片叫駡聲。
「小賊,有種別走!」「前面都是我們的人,你跑不掉!」流民們以一種腔調怪異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才跟你們玩!」旭子用北方官話回了一句,加快速度,沿著官道衝上前面的山梁。
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著一座。戰馬在這種地勢上奔跑很耗體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險。大約跑了半炷香時間,旭子就放緩了速度。他認為流民們見識過他的刀法後,應該不敢再追上來。
還沒等他和黑風緩過一口氣,哨子聲就再度於左前方響起。這次更淒厲,更急促,還伴著隱隱的馬蹄聲。旭子發覺事態有些不對勁了,流民們應該沒有這麼大膽量。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三個月前在河北諸郡的官道上也遇見過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剛才遇到的還強壯,但那些人從不敢打戰馬的主意。
一夥「騎兵」斜著從谷地上衝出,前面三個人騎馬,中間一個人騎了匹長耳朵騾子,騾子後還有十幾人,揮舞著菜刀和竹矛,胯下坐騎是拉車用的轎驢。
「站住,站住,呢(你)是什麼銀(人),打那(哪裡)來。不准響千(向前)去。」帶隊的頭領身後插著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邊衝向旭子,一邊大聲嚷嚷。他身上沒有任何鎧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猶在的木杆,只在尖端處綁了把刀子。由於全身上下的裝備分量很輕,人馬在短距離衝鋒時速度極快,說話間,他已經衝到了旭子的身側。
「噗!」李旭只一刀,就把來人連同他手中的兵器都砍成了兩段。遇到叛匪了,旭子不敢再手下留情。文書和印信都放在另一匹坐騎的行囊裡,一旦落入叛匪們手中,對方肯定不會輕易饒過他這個即將去協助張須陀剿滅各路反賊的武牙郎將。
他聽到了嗖嗖的風聲,那是羽箭破空的聲音。賊兵手中有弓,但箭法很差,或者是因為捨不得射死兩匹駿馬。那些劣質的長箭從他身體兩側很遠的飛過,很快就失去了力量,在官道兩邊的硬地上濺起了一溜溜煙塵。
「弓力不到一石!」旭子憑沙場上用血換來的經驗得出結論。他的角弓就掛在馬鞍後,但他不敢取弓還擊。前方的叛匪越來越多,呐喊著向官道上壓過來。好在他們跑得都不夠迅速,或者說沒有人想重蹈那名頭領覆轍。所有叛匪都盡力和隊友保持步調一致,不讓自己是第一個觸上那黑漆漆閃著寒光的刀鋒。
「殺了他,殺了他!」亂匪們氣勢洶洶地喊。聲音越來越高亢,膽子隨之也越來越大。「誰攔下他就可以得一匹馬!」不知道哪個頭目發出了命令,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人大著膽子跳上了官道,用手中竹竿去捅旭子的大腿。黑風從他的身邊疾馳而過,旭子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抽,緊接著,耀眼的血浪就在陽光下跳起,帶著股煙霧地躍上半空,然後煙霧越升越高,靈魂飛走,血如花瓣一樣被風吹散。
「殺了他,殺了他,他殺了土根兒,殺了他為土根兒報仇!」亂匪們發了瘋般叫喊,沒有任何隊形,一擁而上。
很快地旭子身上的衣服就被血濕透了,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全部是別人的。這些亂匪比元務本麾下的反賊訓練程度還差,幾乎是硬向刀尖上送。旭子記不清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人,但他看見黑風用前蹄至少踢飛了三個。韁繩被拴在黑風鞍子上的另一匹菊花青也不甘示弱,連踢帶咬,根本不給賊人們靠近牠的機會。
「哄!」土匪的隊伍硬被旭子衝出了一條血河,前方道路再次清晰。旭子揮刀劈飛一名追得最積極的賊人,然後快速抬頭。眼前的道路通向另一個土丘,土丘上有個供過往旅人休息的涼亭。涼亭的四壁有三尺高,幾個人騎馬的人正站在裡面觀望。
那些人穿的是大隋武將鐵鎧!旭子的精神猛然一振,他發現了同伴。幾乎在同一時間,涼亭裡的人也發現了他,兩名騎手留在了涼亭裡,彎弓警戒,另兩名打著馬衝了下土丘,一左一右,快速衝到他附近。
「攔住,攔住!別讓他們靠近,別讓他們靠近!」叛軍的叫嚷語無倫次,聲嘶力竭。幾十名壯漢從自家隊伍中脫出,試圖將旭子和前來救援的人隔開。大量的羽箭、竹槍、木棒從敵軍中飛起,叛匪急紅眼了,再也沒人珍惜旭子胯下和身邊的兩匹戰馬。
「他們非常忌憚衝下來的人!」李旭意識到了敵軍痛下殺手的原因。他自問沒有將所有羽箭一刀接下來的本事,一邊將黑刀舞成光團護住自己和黑風的要害,一邊拚命地催動坐騎,試圖利用速度逃離生天。
大部分羽箭都失去了目標,兩根竹槍被黑刀挑飛,還有一根刺中了菊花青的肚子。馱著行李的菊花青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軟軟地倒了下去。李旭一刀砍斷韁繩,避免了黑風被菊花青扯倒的悲劇。然後他快速撥轉馬頭,以極短的半徑打了個盤旋,兜回來,將靠近菊花青的手臂全部砍斷。
幾名試圖奪取行李者抱著肩膀跳開,手指捂住斷臂,眼睜睜地看著血從傷口處向外噴。他們沒想到李旭是個捨命不捨財的主兒,眼睛中充滿了憤怒和不解。數息之後,幾個人的臉色就白了下去,相繼倒地。
「抱歉!」旭子心中嘀咕。在這一瞬間,他真的對敵人有些憐憫。很快他心中的憐憫就變成了恐懼,更多的人撲向了倒地的菊花青,如餓暈了的群狼看見獵物。「馬背上有大筆財物,否則那個持著黑刀的傢伙不會放棄逃走。」群盜們這樣想著,爭先恐後。
「裡邊沒有錢!讓開!」旭子怒喝著,以最快速度揮刀割斷綁著行李的繩索。然後俯身,單臂將行李捲提起,放在黑風背上。另一隻胳膊快速舞動彎刀,砍下更多的胳膊和腦袋。
馱著太多負重的黑風身體不再靈活,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多處負傷。被困在人群中的李旭也手忙腳亂,他氣得兩眼血紅,刀刀都是殺招。一杆木矛刺傷了他的手臂,木矛的主人力氣太小,未能傷到他的筋骨。旭子劈手奪過木矛,然後單臂將木矛刺進了來人的喉嚨。
兩把鐮刀,三根木棒。危急時刻,旭子的感覺變得萬分敏銳。他記起了當年銅匠師父教導的所有招式。磕飛了一把鐮刀,砍翻了試圖傷害黑風的另一把鐮刀的主人。同時側身,躲開木棒的尖端,刀刃順著木棒溜下去,借著戰馬前衝的慣性,剁下數根手指。還有兩根木棒來不及對付了,旭子繃緊肌肉,試圖硬扛這兩下。意料中的疼痛卻沒傳來,涼亭上飛出兩支羽箭,將木棒的主人射倒在旭子的戰馬前。
這時,從左右夾擊而來的援兵也殺穿了攔截者的隊伍。是兩名身材和旭子差不多高大的年輕人,使得都是長槊。借著戰馬的衝擊力和長槊的良好彈性,他們只是揮了幾次手臂,就將那些上前拚命的壯漢們挑飛到了半空中。
一名匪徒揮舞著四肢從半空中落下,夾在旭子左側的將領用長槊一捅,瞬間將匪徒的脖子捅了個對穿。緊接著,他用力一甩,將屍體甩向敵軍。然後刺翻距離李旭最近的一個匪徒,在馬上橫槊,俯身快速用小刀割下兩個人鼻子。
「我要記數!」此人將鼻子丟進馬鞍後的皮袋子裡,然後朝著旭子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羅士信,羅士信!」旭子聽見亂匪們驚恐的喊叫,隨即發現自己身邊又空了。匪徒們快速後退,唯恐跑落在同伴後邊。
右側過來的那名將領騎馬追上去,長槊翻飛,瞬間捅翻了四五個敵軍。他斜著兜了半個圈,居然將週圍的敵軍硬生生逼開了二十多步。隨後,此人快速兜回,和左側那名將領一道,護住李旭的兩翼。
「歷城羅士信!」長著一張娃娃臉,有收集敵人鼻子嗜好的年輕將領微笑著,向李旭伸出一隻血淋淋的大手。
「上谷李仲堅!」李旭伸手,和對方雙掌相擊。
「歷城秦叔寶!見過李將軍!」另一名大隋將領隨即伸出手,與李旭雙手相擊。三匹戰馬轉過頭,快速向涼亭衝去。
「你就是那個橫闖遼東的李仲堅?」
「你就是被皇上專門命人畫了圖形給群臣傳看的羅士信?」
「久聞秦將軍大名,沒想到在這裡遇見!」
「秦某亦久聞李將軍之名!」
三個人寒暄著,根本不在乎身後有多少雙惡毒的目光。
【摘文2】
齊郡太守裴操之確定了流寇被擊退後,帶著城中父老,敲鑼打鼓迎出了城。對自己未能判明敵情,及時出城接應的錯誤,裴操之非常慚愧。當晚的請功宴上,他一再把酒賠罪。張須陀和秦叔寶等人卻絲毫沒有不快的表示,反而回過頭來向老太守敬酒,認為他「克盡職守,調度有方」!
李旭在旁邊看得暗自納罕,他知道如果換了自己在張須陀的位置上,即便不與裴太守翻臉,至少也要當眾抱怨一番。可張須陀、秦叔寶二人彷彿都忘記了血戰時的危險,臉上的笑容一個比一個燦爛。即便是心氣十分高傲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也微笑著舉盞相陪,根本沒把白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看來郡縣上的事情也和朝廷中一樣,背後充滿了玄機!」李旭望著頻頻舉盞的夥伴,心中偷偷地想。突然他覺得眼前有靈光一閃,自己彷彿抓住了什麼。就像行走在迷霧中的人突然看見了陽光,心中刹那間充滿了喜悅。仔細去想,卻什麼也沒抓住。但再看裴操之臉上的笑容時,卻覺得老傢伙沒自己想像中那麼迂腐,好像對方那些無心之失都是可以原諒的,雖然他差一點就把大夥送入死地。
正胡思亂想著,裴操之又舉起酒盞,把目光轉向了他這邊。「老夫聞聽朝廷派一員虎將前來協助剿匪,正準備派人去迎接。沒想到第一次與李將軍見面,卻是在凱旋途中。將軍為我齊郡流了血,老夫以此盞薄酒敬將軍,以表我齊郡百姓謝意!」
「不敢,不敢。末將只是克盡職守而已,願與老太守同飲!」旭子趕緊站起來,非常客氣地回答。不知不覺間,在官場上學到的套話和虛禮被他熟練地應用出來,應對得從容穩妥,落落大方。
「羅督尉和獨孤督尉今天血戰退敵,老夫不才,願以此盞為二位賀功!」敬完了李旭,裴操之又親自把盞敬羅士信、賀獨孤林,兩個職位低於李旭的副督尉也連忙站起來舉盞,口裡說著謙虛之言,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諸位今天都為保護自己的家鄉流血,家鄉父老,對諸位的恩情永不會忘!」裴操之再度舉盞,朝著郡兵中的眾校尉、旅率們說道。「請滿飲之盞,來日奮力殺賊,保衛家鄉!」
「願與老大人共飲!」眾校尉、旅率們亦舉盞相應,一時間,屋子內杯來盞去,氣氛甚為融洽。
「這次我軍血戰退敵,俘虜了五千六百多名賊寇。其中兩千多名灰衫軍,末將準備將其放掉,以離間兩支流寇之心。」待裴老太守敬完了一圈酒,張須陀回敬了他一杯,然後笑著說道。
「張將軍想做什麼,儘管放手去做。朝廷那邊如何應對,自有老夫來安排!」裴操之心情大好,笑呵呵地與張須陀對飲了一盞,滿口答應。
「剩下的那三千多人,咱們還按照老方式處理?」張須陀放下酒盞,笑問。
「當然按老方式了,他們四處搶掠,難道還能饒了不成!老方式,將軍儘管去做!」裴操之大笑,再度舉杯。從臉上笑容來看,彷彿剛剛完成了一筆大買賣。
「諸位大人運籌帷幄,使得我等糧草無缺,這保境安民之功,諸位大人理當居首。」待太守和郡丞兩位飲完了,秦叔寶上前,代表郡兵回敬了齊郡眾文官、屬吏。
「豈敢,豈敢,我等皆盡職責所在,不敢貪弟兄們血戰之功!」金、戶、兵、法、士諸曹主簿趕緊站起身,笑著與秦叔寶共飲。大隋朝素重軍功,隋唐從當今聖上開始,有軍功者升官已經不像原來一樣快。但身為文職,不費一刀一槍分了許多功勞在手,還是令文官們非常開心。
「流寇皆屬狼性,傷之不死,必然會回來報復。此番我等只使其遭受小創,未傷其筋骨。據我將推測,半月之內,其必然捲土重來!」待大夥都飲完了,秦叔寶又捧了一盞酒,笑著解釋。
「諸位將軍儘管殺賊,除惡務盡。至於輜重補給」戶曹主簿望了一眼裴操之,得到對方暗示後,非常大氣地回應,「我等盡力挪一挪,肯定給將軍們湊出夠兩萬人吃一個月的口糧來,騾馬、牲畜的飼料也決不虧欠。」
「如此,叔寶代表弟兄們多謝諸位大人仗義!」秦叔寶老練地敲磚釘角,然後舉盞,一飲而盡。
「願在城門處看到將士們再度凱旋!」大小文官、屬吏亦乾杯,臉上的表情醺醺然,說不出地愜意。
「如果我當初……」看著秦叔寶、張須陀二人領著麾下將士熟練地與眾文官周旋,李旭的雙眼越來越明亮。當初自己在護糧軍的日子過得很舒坦,那是因為自己職位低,與別人沒衝突。另外,經驗老到的劉弘基把所有雜事替自己攬了過去。在雄武營,這些官場上的文章都是宇文士及來做,雖然平素軍務上宇文家的三公子從不插手,但此人對雄武營的發展功不可沒。
旭子終於明白自己剛才突然領悟到了什麼。自己先前所遭受的種種挫折和磨難,未必全是由於命運的捉弄。有些事情,分明是自己做得不夠圓熟所至。就像眼前,如果張須陀將軍揪住對方的把柄不放,也許他可以暫時讓裴操之低頭。但出了一口惡氣後,郡兵們的處境必然越來越艱難。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許並不僅僅能用是非對錯來衡量。有時候明智地後退半步,給彼此之間留些餘地,包容一些錯誤,反而可以使雙方今後都會努力做得更好。
在官場中,個別時候,有原則的退讓,不代表著屈服,而是另一種前進方式。而一味的僵硬,往往會把本來不算糟糕的事態弄得更糟。
旭子發現自己來對了地方,他舉起酒盞,笑著走向裴操之老大人。剛裹好的傷口有些隱隱作痛,但痛過後,人會變得更清醒,更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