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胡思亂想,卻見張英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竟平白地打了個寒戰,顫聲道:「雄……雄武二軍……全……全反了……到處都是亂兵……殺人……周縣丞……死了……死了……我親眼看見……周縣丞死了……」他反反覆覆念叨著「周縣丞死了」,整個人像陷入極大的恐慌當中,竟完全不再理會唐康問的問題。
但這幾句話,卻已經足夠讓廳中所有的人都背脊發涼。
兵變!
渭南兵變!
章惇與唐康的臉色刷地白了。
章惇又接連問了張英幾個問題,張英卻是回答得不得要領,只是神色惶恐,反反覆覆說著「周縣丞死了」。章惇惱怒地盯著張英,半晌,才無可奈何地微微嘆了口氣,喚道:「章禮。」
章禮聞聲而出,應道:「在。」
「帶張大人下去休息。找幾個人好生照料著,叫他快些緩過神來。」
「是。」章禮答應著,卻聽章惇又喝道:「慢著。」他忙停下腳步,卻聽章惇厲聲道:「傳令,著人守好驛館出入通口,凡館中之人,若無我手令,一律許進不許出。違令者——」章惇咬了咬牙,沉聲道:「格殺毋論!」
「遵令。」章禮大聲應道,扶著那張大人退了出去。
章惇寒著臉望著章禮走出廳門,半晌,方轉過臉,望著唐康,道:「康時,你怎麼看?」說罷,不待唐康回答,便格格冷笑道:「雄武二軍叛亂!嘿嘿!嘿嘿!」
眾人的心都彷若跌進冰窟一般。若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這就是十三年最大規模的兵變,而且也是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兵變!以往只是數千人的叛亂,這次卻是整整一個步兵軍,萬餘人的叛亂。還發生在陝西內腹地帶!休說這支叛軍流竄起來會是多大的禍害,零口鎮距渭南不過咫尺之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張英說的不假,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那便是熙寧四年慶州兵變以來最大的事件。」唐康沉吟道,把目光投向鄧老三,問道:「你可知道雄武二軍何時到的渭南麼?」
鄧老三背上早已冷汗直冒,右眼皮跳得更加厲害了。這樁事情,竟比他驛館中的人得罪了這章、唐兩人不知嚴重上多少倍。他自己是靈州城上幾乎把命丟掉的人,鬼門關上走過一回,生死就看得淡了幾分。但他一家老小十餘口人卻都在零口鎮……亂兵是什麼樣的,他是最知道的。軍隊紀律一壞,比強盜還要殘暴。見唐康問話,他連忙回道:「回大人話,三天前小的聽渭南那邊來的人說,雄武二軍路過渭南,在城外休整。」
三天!唐康看著章惇,道:「若是這樣,從張英的情形看,雄武二軍作亂,最多是一兩天的事情。他們究竟為何作亂,是軍官唆使還是士卒嘩變,究竟有多少人參與叛亂,有無預謀,渭南到底怎麼樣了……這些我們都不清楚。但眼下當務之急,是防止亂卒流竄!陝西腹地,若被這一伙亂卒殘破,後果便不堪設想。」他沉吟一下,慨然道:「章兄,你我既逢其事,便不能獨善其身,此非所以報皇上朝廷之恩遇者。」
章惇頷首道:「康時所言甚是。」他握緊腰間的佩劍,霍然起身,盯著鄧老三與李板子,厲聲道:「你二人是宣武二軍的老兵?」
「是。」鄧老三與李板子一個激靈,不覺大聲應道。李板子挺了挺腰板,又道:「小的和鄧都頭,都是靈州城頭下來的。」
「很好。」章惇又問道:「這驛館中還有多少老兵?」
「回大人話,還有一個振武一軍的。」
「都是好兵。」章惇點點頭,又問道:「聽你們口音,是本地人。你們有沒有家人?」
「回大人,小的一家有十餘口,李板子一家也有七八口,便都住在這零口鎮。」
章惇「嗯」了一聲,掃視二人一眼,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渭州兵變,你二人知道了,本官先不管為什麼,這兵變果真鬧將起來,零口鎮數百戶人家,只怕都要沒有活路。我沒什麼話,只問你們願不願意為朝廷再出一次力,也是為保全你們家人出一次力。」
鄧老三與李板子對望一眼,二人一齊道:「願聽大人調遣。」
「那好!」章惇點點頭,沉下臉來,喝道:「鄧老三!」
「在。」
「我給你十名親兵,你守住驛館,只當作沒事發生。來往軍民客商,不論往東往西,都不得過問。你看好這驛館中人的嘴巴,誰敢亂說一句話,軍法處置。」
「是。」
章惇又把目光移向李板子,喝道:「李板子!」「章義!」
「在。」隊伍中,一名親兵跨出一步,單膝跪倒,與李板子一齊應道。
「你二人帶兩名親兵,去渭南打探消息。」
「是。」
章惇看了他們一眼,揮了揮手,眾人忙領令退下。方走到門口,卻聽章惇在他們身後森然道:「莫墜了宣武軍的威名!」
「是。」鄧老三與李板子心中莫名地一種激動,大聲應道,頭也不回,跨出廳門。
待望著鄧老三等人出去,章惇這才轉向唐康,道:「康時,這事不好辦。」他望著唐康,苦笑道:「雄武二軍是抽調去益州鎮壓蠻夷叛亂的河朔精兵,足有一萬多人,算得上是兵強馬壯。要鎮壓這兵變,不動用禁軍是不行的。但你我都沒有權限調兵,若是往返請示……」
「不能請示。」唐康斷然道,「請示調兵,公文往返,太費時日。鎮壓這兵變,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動作要快,亂兵瘁不及防,有數千精兵足矣。我又想了下,渭南不是什麼要緊地帶,在此地兵變多半是偶然。亂兵倉促作亂,心裡定然惶恐不安,他雄武二軍的家眷,可還都在朝廷手中捏著呢。且既是倉促作亂,亂兵內部必然有分歧。若是往返請示,寬以時日,亂兵的心便穩了,內部亦整合妥當了,那時便成心腹大患,縱出動十萬大軍,亦未必能剿平;便能剿平,陝西遭過這股亂兵,亦是徹底完了。只有趁著他們軍心未定,內部未穩之時,盡快進剿。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亂兵縱有一軍的兵力,亦不過是烏合之眾,可一鼓成擒。」
「道理是這樣不錯……」章惇苦笑道,「然這進剿之兵又要從何而來?國朝制度康時你是知道的,擅自調兵是彌天大罪,況且縱然你我願意擔此罪責,卻也無你我能調動之兵……」
「只要章兄有這個心,便不是全無辦法。」唐康望著章惇,嘴角微翹,淡淡道:「章兄放心,便是擅調禁軍之罪,也由唐某一人擔了。煩勞章兄在此主持大局,盯緊那些無法無天的赤佬,分別差人向汴京、京兆府告急。我往南邊走一趟,四日之內,無論成與不成,我都來此與兄會合。」
章惇一愣,難以相信這頃刻之間,唐康竟已有主意。他看著唐康,半信半疑道:「康時卻是要往哪去?」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為,章惇早有耳聞。
熙寧十四年宋夏戰爭結束,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調任樞密副使,被有意閒置。沒多久,唐康就離開了樞密院,左遷戎州知州。他上任伊始,便逢益州路推行被稱為所謂「熙寧歸化」的詔令,戎州位於益州路之西南,全州編戶不過萬餘,但下轄之羈縻州卻有三十個之多,情勢異常複雜。當日唐康接到有關的公文後,便隱而不發,每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只管輪流宴請各羈縻州部族首領,幾乎整整半年之久。那些首領只道他軟弱無能、昏愚可欺,對他全無警惕之心。他卻暗中派人打探各部虛實,將那些桀驁不馴、素來不服宋廷的部落首領一一記下。半年之後,唐康以商議戎州下屬南溪縣鹽井的配額、鹽價為名,大宴本州各部首領,席間突然要各部族無償協助修繕戎州城。那些桀驁難制的首領剛剛跳出來反對,唐康就立即翻臉,當場宣佈早已網羅之罪狀,格殺四十餘夷部首領及千餘隨從。那些夷人雖然想要反抗,卻想不到那宴會中的酒都是蔓陀羅酒,唐康算準時間,正好那時藥力發作,赴會夷人一個個手腳無力,昏昏欲睡,竟是被一網成擒,連一個報信的都沒有跑掉。唐康又招募當地漢人、熟戶為義勇,親自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剿幾個勢力最大的部族,或剿或撫,戎州西南夷群龍無首,頃刻瓦解。然後唐康強行下令,修葺戎州城寨,將各族之貴人、豪傑以及精壯全部徙於城中雜居以加強控制。他又清理各族之財產田地,按身份高低分割,戎州城中的西南夷倒有一半以上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地主,而原有的奴隸則變成了佃農。唐康又派出漢人熟戶,教授普通夷人民眾耕種之術,發放種子,租給耕牛,鼓勵墾田……如此恩威並施,當「熙寧歸化」詔頒行後,瀘州、嘉州、黎州、雅州等地相繼發生叛亂,整個益州路西南烽煙四起,叛亂甚至一直牽纏至大理國之時,戎州卻是安若磐石,竟成為宋軍鎮壓西南夷叛亂的最穩固的基地。唐康也因此獲得皇帝的賞識,此番進京,傳聞是要晉升為樞密院檢閱司知事甚至是副都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