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一
店裡幾乎坐滿了人,不同於中原,也許被周圍美麗祥和的風物感染,眾人講話都是慢條斯理。
不過大家議論來、議論去,議論的都是高辛大王姬,從她的神秘失蹤議論到她的神秘歸來。
最令眾人豔羨的就是她的身分,俊帝的女兒、黃帝的外孫女、王母的徒弟。有人嘆道:「誰若娶了她,可就真正一步登天了。」
「也許長得像個母夜叉,縱使登了天,晚上卻要做噩夢。」
幾個男子都大笑起來。
豐隆看顓頊在微笑,知道他不以為意,遂也好奇地問道:「你的這位表妹究竟如何?」
顓頊笑道:「等你們明日見了,就知道了。」
馨悅略帶了點撒嬌地說:「就因為我們是你的朋友才能比別人早知道一點嘛!」
顓頊為難地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女人對美醜有異於常人的執著,馨悅歪著頭,鍥而不捨地問道:「她比阿念如何呢?」
顓頊裝作想了一想,才說道:「這就好比那庭院中的花,梔子有梔子的美,風蘭有風蘭的美,無可比較。」
馨悅好像還不滿意,意映笑道:「不管哪種,看來都是很美的,反正不會是那幾個人擔心的樣子。」
顓頊對眾人指指案上一碟翠綠的涼拌菜,「這是海裡生的菜,十分爽脆,你們嘗嘗。」
豐隆和篌明白他不願再談論表妹,都吃了一筷子菜,把話題順勢拐到高辛和中原食物的不同上,馨悅和意映也邊吃邊評論。
璟的手放在膝上,緊緊地握成了拳頭,一直一言不發。
仲冬之月的第十五日,賓客們雲集在五神山的員嶠山,看俊帝領著王姬祭祀天地和祖先,以此見證大王姬重歸高辛王族。
小夭再散漫,也知道人生中有些場合不能散漫,比如說今天這個。她不明白為什麼父王要為她搞出這麼盛大的儀式,但她知道絕不能讓父王丟臉,就如蓐收反覆嘮叨的「妳一舉一動都是全高辛百姓的顏面,若有差錯,辱沒的是高辛國體」。
清晨起來後,小夭先洗漱沐浴,再吃了點東西,然後一邊由宮裡的老嫗幫忙梳頭上妝,一邊聽侍者再次重複今日的每一個環節。
中間顓頊跑來看了她一眼,安慰她別緊張,說高辛的禮儀繁瑣到可怕,沒有人真清楚,就算有什麼小差錯,只要她足夠鎮定,就不會有人發現。
小夭知道他今日要代表黃帝參加儀式,也有一堆事要做,就讓他忙自己的去。
待小夭梳完頭、上完妝,蓐收已經在殿外等著接人了。
侍女們拿來了禮服,準備服侍小夭穿衣。
小夭還挺喜歡這套新的禮服,因為時間太趕,沒有時間搞華麗繁複的繡花,只好在禮服的衣料和佩飾上下了工夫。素白的雲紋緞子,配以碧玉環珮,高貴莊重,遠比第一套禮服穿著舒服。
當侍女們展開禮服時,幾聲驚呼。小夭回頭看,發現禮服的裙襬有些裂開,還有好幾團汙漬。懂得清洗的侍女查看過後,氣急敗壞地說:「這是種在蓬萊的靈草汁液,洗不掉。」
屋子裡的人全都面色慘白,俊帝性子冷淡,很少發火,可一旦發怒,就是最痛苦的噩夢,很多侍女開始默默哭泣。
小夭嘆氣:這個阿念真是膽大包天。她隨便披了一件外袍,對一個還站得穩的侍女說:「趕緊去把蓐收大人叫進來,看看可有補救的辦法。」
蓐收匆匆進來,都顧不上行禮,直接去看禮服,臉色也變了,大吼著問:「誰做的?被我查出來,非誅了她全族不可!」
坐在榻上的小夭幽幽地說:「那你得把父王也算上。」
蓐收一口氣堵在胸口,脫口罵道:「阿念這個小混帳,她想要我們的命啊!」
一屋子的婢女再忍不住,不少人哭出了聲音。
蓐收指著小夭的鼻子,顫抖著聲音罵道:「妳也別一臉無辜相!阿念肯定不是第一次做這事,如果不是妳一直縱容,鬧不到今天!妳們兩姊妹鬧,出了事情,卻要我們的人頭!」
婢女們的哭聲驟然變大,有人軟倒在地上。
小夭摸摸鼻子,苦笑著說:「我說蓐收大人,作戲作個差不多就行了,不就是想讓我配合你的提議嘛!我乖乖配合不就行了?」
蓐收立即平靜了,微笑著和小夭行禮,「補救的辦法的確有一個。王姬應該還記得第一套禮服吧?」
「嗯。」小夭也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命人把蓐收叫了進來。
蓐收狀似無奈地說:「現在只能穿那套了,只是陛下很不喜歡那套禮服,現在再和陛下商議根本不可能,只能我們自作主張,萬一陛下怪罪下來……」
「我頂著唄!」小夭笑笑地看著蓐收,狡黠的眼睛好像在說:這不就是你蓐收大人的打算嗎?
蓐收嘿嘿地笑,這段日子為了儀式的事幾乎天天要見這位王姬,相處下來,倒有幾分理解俊帝對她的寵愛。
蓐收行禮告退,「我命人立即去準備。」
屋子內的侍女聽見還有一套禮服,都驚喜地呆住。小夭拍拍手掌,「好了,都該幹嘛就幹嘛。放心吧,妳們也聽到了我剛才對蓐收大人的承諾,有事我頂著。」
眾人都清醒了,擦乾眼淚,趕緊開始忙碌。
那日見過第一套禮服的人立即指揮著梳頭和上妝的侍女調整髮飾和妝容,待這邊收拾好,蓐收也親自帶著人把禮服送了過來。八個婢女服侍著小夭穿衣,束腰時,一個婢女一聲令下,兩個婢女齊齊用力,小夭痛苦地呻吟,「真的要斷了。」
八個巧手侍女如花蝴蝶般穿來繞去,終於給小夭穿戴停當。
蓐收在外面催問:「吉辰就要到了,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侍女們回道。
小夭僵硬地走了出去,四個侍女屈著膝、弓著腰,在後面托著長長的袍襬。
蓐收不敢再有絲毫輕慢,躬身請小夭上雲輦。
兩個機靈的侍女先爬上車,在上面攙扶王姬,兩個侍女在車下扶,四人合力,把小夭扶上了雲輦。
小夭無心說話,閉著眼睛默默地回憶儀式的過程。
待雲輦抵達祭壇,又是好幾個侍女扶著小夭下了車。進了雲帳,侍女們最後一遍檢查小夭的妝扮。蓐收走進來,沉聲說道:「王姬,不管有多少人看著妳,妳只要不看他們,他們就不存在。」
小夭掃了他一眼,「我看你比我還緊張。」
有鳴鐘聲傳來,蓐收對小夭說:「時辰到。」
小夭輕吸了口氣,對自己說:沒什麼,父王就在祭台頂端等我,和那日試衣服時沒什麼差別,不過是多走一段臺階。
小夭緩緩走出了雲帳,侍女們迅速地為她整理好袍襬。
整座祭壇用白玉搭建,共有九十九級臺階,下寬上窄,威嚴地佇立在員嶠山頂端,再加上全副鎧甲肅立在祭壇四周的高辛精兵,讓人頓生敬慕畏懼。所有賓客都穿著鄭重的禮服,站在觀禮臺上,安靜地看向祭壇。
阿念嘴角噙著笑,幸災樂禍地等著。
顓頊既平靜又期待,這一刻不僅僅是小夭的歸來,還將是他的歸去。
璟有期待,他曾無數次希望能看到小六的真容,現在終於要看到,可更多的是緊張,站在這裡,隱沒在無數來賓中,讓他覺得距離她十分遙遠。
此時,紅日高掛,光芒萬丈,鐘聲悠揚,一個少女姍姍走上了祭壇。
烏溜溜的黑髮堆起雲鬢,素白色的束腰長裙,將修長的身材勾勒得玲瓏有致,外罩一件長長的拖地紗袍,紗袍上用紅黑兩色的絲線繡著桃花玄鳥圖,隨著她的走動,紗袍展開在白玉臺階上,緋紅的桃花從她腰部蔓延開來,開得繽紛絢爛,直鋪得玉階上滿是灼灼耀目的桃花。
少女隨著鳴鐘聲,從容不迫地走著,她微微仰著頭,向著祭壇頂端看去,肌膚勝雪,容色清麗,額間一朵小小的緋紅桃花,蕩人心魄。全大荒的人都為她而來,可她神情冷肅,唇角緊抿,不見絲毫笑意,眼中帶著不悅和不耐煩,甚至幾抹譏嘲。
不知道是一天燦爛的陽光,還是一地繽紛的桃花,所有人都有點頭暈目眩,只覺得縱百紫千紅萬種風流,都只是踩在她腳下的一抔黃土。
顓頊和璟都在最前面,也看得最清楚。顓頊有些生氣,卻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璟只覺眼前所有的繽紛絢爛都化作不安,手緊緊地握成了拳,好像想用力地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沒抓住。
小夭緩緩站定在俊帝面前,對俊帝叩拜。俊帝暗嘆,很多時候命運都自有軌跡,非人力所能阻止。
俊帝帶著小夭先祭拜天地,再祭拜高辛的列祖列宗。小夭腦內一片空白,只知道在繁冗的祝禱詞中叩拜再叩拜,拜蓐收多日訓練所賜,她在麻木的狀態下,竟然比平日做得還好,小夭心內暗嘲,這種事情越木偶化,人家就越覺得妳知禮儀。
直到最後,小夭覺得身子已經全部僵掉時,終於聽到了大宗伯宣布祭祀儀式結束。來賓們在侍者的引路下,依次離開。
上了雲輦後,小夭長舒了口氣。俊帝問:「累嗎?」
小夭點頭。俊帝說:「回去後,把衣服換掉,好好休息一下,晚上的宴會妳想來就來,不想來也無所謂。」
「父王,你不累嗎?」小夭可以不去,俊帝卻必須去,但俊帝並不喜應酬。
「我習慣了。」
小夭說:「父王,你不問我為什麼穿了這套你很不喜歡的禮服嗎?」
「肯定是阿念把那套禮服弄壞了。」
小夭笑,「我就知道阿念做的事情你都知道。」
「早知如此,不該不管,可……阿念現在不過是用蠻橫在掩飾自卑和害怕。只有她時,她就是唯一,不必比較,可有了妳時,她會拿自己和妳比較,唯一能讓她安心的就是我和顓頊,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偏心,倒只能比過去更縱容她一些。還有我覺得……有些事情,是妳們姊妹間的事情,應該妳們自己解決。」
阿念的害怕,小夭能理解,怕她搶走了爹和哥哥。可是自卑?小夭自嘲地笑笑,說道:「這事我會解決,我就是想著,讓她發洩夠了,我再收拾她。」
俊帝竟然嘆了口氣:「我這一生,用我所有換了我所想要的,有遺恨卻無後悔,唯獨掛心的應該就妳們姊妹兩人。妳們若能真心接納彼此、看顧彼此,我則了無擔心了。」
俊帝難得流露一次傷感的情緒,惹得小夭也有些難受,可人與人之間的機緣很奇妙,不是一個有心,另一個就能有意。小夭沒有信心她與阿念能做到父親期許的,雖給不了父親承諾,但她會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