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一九九六年七月五號，我女兒瘋了。那年她十五歲，這一瘋我倆的人生登時風雲變色。「我好像要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再也回不來了，」突然她清醒過來，迸出這段話，但說著說著又迅速離我遠去，究竟去了什麼地方，我猜也猜不到，夢也夢不著，只知道我得一把抓住她拉她回來。太遲了。我們之間的交集瞬間消失，我真不敢相信。想當初教她說話的是我，第一個念故事給她聽的也是我，這些不可抹滅的記憶，僅僅一夕之間，全都化為烏有。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責怪自己。沒錯，我從頭細數自己犯下的每一個錯誤，捫心自問少給了她什麼，但終究還是解釋不了眼前的事實，真的是無語問蒼天。我一度將希望寄託在醫生身上，但旋即發現醫生所知有限，除了知道女兒病情的臨床表現，真正要談起她的情況，其實也比我高明不了多少。後來我發現，現今對精神疾病的了解，和以往相差無幾，都是在瞎子摸象，這雖然表示治癒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同時指出精神疾病有很多不為人知的面向。
在現代，「神經病」三個字要冒犯人的，正確的說法是「腦部疾病」。就某方面而言，這確實是腦部疾病，但有時候我和女兒相處，卻覺得自己面對的是暴風雪或洪水等罕見的自然景象，狂暴到可以摧毀一切，狂暴到叫我憂心，又叫我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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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五號。我在公寓裡醒來。我們住在紐約格林威治村西區銀行街，一棟廉價公寓的頂樓，周圍的建築相當氣派。我身旁的床空空蕩蕩，霈徳一早就出門到她在富頓街開的舞蹈教室清算結餘。我們結婚兩年了，各自帶著過往的包袱填滿這段婚姻，真正的兩人世界只能從縫隙裡找尋。
我帶來的包袱分量十足，是我正值青春期的女兒莎莉，我有點訝異她居然也不在。還不到八點，屋裡就已經又熱又黏，太陽烤得水泥屋頂發燙，女兒睡的上鋪離天花板不到一公尺，自是暑氣蒸騰，加上昨晚她房間的冷氣燒壞了家裡最後一根保險絲，她鐵定是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
客廳地板上雜物滿地，都是她昨晚挑燈夜戰的痕跡：一台壞掉的隨身聽，用美容膠帶緊緊捆著，還有半杯冷掉的咖啡，跟一本布裝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連續好幾週她都在鑽研這本書，愈讀愈有興致。我隨手翻開詩集，裡面交織的箭號、密密麻麻的註解、圈起來的單字，看著看著都快失明，尤其是十四行詩第十三首，頁邊空白處寫滿了評論，原詩就像茫茫字海中間的小島，儼然是猶太教經典《巴比倫它穆德》裡的一頁，從頭到尾密密麻麻寫滿批註。
幾張莎莉創作的詩散落在地上，幾天前才聽她說，這些詩句就像小鳥飛進她的心窗。我隨手拾起一隻小鳥：
而萬物皆靜默，
獨你放火焚燒睡眠的長河。
親愛的，為何讓地獄之火
親吻你眼前所見？
昨晚我凌晨兩點左右才到家，進門就看見女兒蹲踞在燈心絨沙發的扶手上，在筆記本裡塗塗寫寫，隨身聽重複播放著鋼琴家顧爾德彈奏的郭德堡變奏曲。我的職業是自由作家，最近為一卷長達兩小時的影片撰寫內文，談高爾夫球的歷史，其實我根本沒打過高爾夫，純粹又是一份庸俗的工作，最近才剛完稿，昨天去慶祝，所以晚歸。
「不累嗎？」我問。
她猛搖頭，頓了一頓，打手勢要我別作聲，另一手握著筆，在紙上飛快地來回飛舞。真沒禮貌。我驀然回首從前，曾幾何時我也醉心於美國詩人哈特．克萊恩，翻查他每一個冷僻的遣詞用字，雖然還是讀不太懂，但卻一頭栽進他的文字洪流中。我在客廳門口逗留，看著她無視於我的存在，看著她那雙典型西班牙加利西亞人的杏眼，看著她一頭琥珀色的蓬髮，實在不像一根一根乖乖長出來的，真像是一叢一叢從頭頂上冒出來的。我靜靜望著她對語言的渴，對文字的饞。
我相信，這些孜孜矻矻的夜，釋放了她內心經年累月的挫折感。九年前那天，她剛上一年級，我認為，這一天就是莎莉童年消逝的起點，好比默片的一景，螢幕上所有光線都收束到正中央的一個小點。雖然這樣切割童年未免太果斷，但當年情形大概就是如此。莎莉在小學不僅學不到東西，甚至還有更嚴重的問題。英文字母在她眼裡像一幅幅圖畫，R是一口外七扭八的爛牙，H是一張翻倒的椅子，要她讀《小紅帽》，就像要她解讀電腦斷層掃描那麼困難。言語溝通大抵仰賴人人接受詞有定義，但她卻不懂得這層奧秘。
看她一臉蒼茫，不復歡笑，真教我痛心疾首。不過，同樣是文字，雖然她無法用眼睛解讀，但只要一跳脫紙張的束縛，便在她舌尖開出朵朵蓮花，雙關、朗誦、辯論、演講，只要她肯嘗試，無一不精通，在在證明她天資聰穎。
有次我去接她放學，校門口沸沸揚揚，擠滿了記者和新聞人員，原來是莎莉班上的一個女孩慘遭親生父親殺害，一聽我心驚膽顫，重新體認到我那才六歲大的女兒有多麼脆弱，而且兇手喬伊．史丹勃和我外型相仿，兩個人都是阿什肯納茲的猶太人，膚色相同，身高也相當，連眼鏡都一樣，讓我更加警惕女兒的安危。我身為猶太人，總覺得這椿殺人案自己也有分，心中罪惡感油然而生。以前誰想的到親生父親竟會謀殺女兒？但事實就擺在眼前，而且手法之兇殘，將來勢必會重演，我和莎莉的生活必定會更加危機四伏，這年頭在美國，連向來最重視親情的猶太人，都下得了毒手謀殺親生女兒。
我奮力穿越人海，在人群中間發現莎莉和同學手牽著手，一位記者把麥克風塞到兩個女孩眼前，看看她們會說些什麼，莎莉視線往上飄望著記者，她外套穿反了，鞋帶也沒綁，髮夾歪在一旁，根本沒夾到幾根頭髮，反倒像隻蝴蝶困在那兒了。我趕緊上前把兩個女孩帶走，擠啊擠的，從人群中開出一條路。
我和莎莉的母親大概也是那時候分手的。我們高中就認識，所以離婚對我們而言，就像硬生生拆開一對早就該分開的連體嬰，既有其必要，又痛苦不堪。莎莉和我一同熬過最初幾個月的跌宕起伏，父女情感更堅固；我成了她的親衛隊，其他老師、家長、親戚都不懂，為什麼莎莉和其他人之間總存在一道狹谷，雙方看到的世界截然不同。但我總是不厭其煩再三為莎莉辯護，質問他們：難道思想的活水不是在峽谷裡奔流？難道這不就代表，莎莉到達的是我們都到不了的心靈深處？
我向莎莉保證：「妳絕不比其他人笨，而且妳天賦異稟，只是現在深藏不露。只要熬過這幾年，情況會完全改觀，真的。」
情況果真大大轉變。我們大老遠跑到卻爾西一家實驗小學，學費還合理，就讓她進了特教班，從最基礎的單字、數字開始學習。她記了又忘、忘了再記，活像學習古代失落語言的學者。她努力捍衛心中的天賦，害怕自己若解不開這些字謎，她的才賦將永劫不複。終於，她解開了，這一來她恢復自信，趁機一股作氣回到正規教育，雖然再度觸礁，但還好我過去的口頭保證：「妳的才華遲早會嶄露光芒」，已經逐漸兌現。
而今她熠熠生輝，巴哈、莎士比亞、手札裡瘋狂流洩的字句……。如果她徹夜不眠，那是因為在多年的試煉後，現在，她要分分秒秒享受勝利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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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門下樓，走下五段階梯，經過一條又一條的走廊，路上油漆這裡一塊、那裡一滴，記不得有誰去擦過。今天是七月五號，美國獨立紀念日，連續假期的第一天，格林威治區好像人去樓空的旅館，所有刁難旅客都已退房，剩下的住戶都清楚自己的斤兩：有的替樂團伴奏、有的校對稿件，還有一位太太，總是戴著草帽，帽簷垂著一串塑膠葡萄，專門收容附近的野狗……。因為屋主都度假去了，一排簇新的宅邸了無生氣，氣派的銀行街放慢了轉速。
我要去格林威治街的一家咖啡店，莎莉早上常常會去光顧，正這麼想著，她就從轉角彎出來，差點和我撞個滿懷。她滿臉通紅，又氣又惱，我像平常一樣問她今天要做什麼，沒想到她對我卻很不客氣，表情狂暴異常。
「如果你知道我有心事，就不會問我這種問題，但你顯然毫無頭緒。你根本就不懂我對吧，爸？」
她穿著涼鞋，舉起腳用力踢一旁的垃圾桶，力道之猛，金屬垃圾桶蓋鏘的一聲掉到地上。對街鄰居揚起眉毛，無聲地問：現在是怎樣？但莎莉也不太搭理他，渾身散發著躁動不安的氣息，動也不動地站著盯著我瞧，雙手握拳垂在身旁，心形的臉蛋發熱發光，我非常惶恐，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發現自己摸不透女兒心。我從小和四個調皮搗蛋的兄弟一起長大，成天在野孩子間打滾，父親從早忙到晚，在布魯克林區的濱水倉庫做廢鐵生意，家中剛柔嚴重失調。
莎莉又想去踹垃圾桶，我按住她肩頭制止她，她氣得甩開我的手。
「爸，你很怕我嗎？」
「我為什麼要怕妳呢？」
「你看起來很害怕。」
她死命咬著嘴唇，咬到都流血了還在咬，雙臂微微顫抖，我不懂她怎麼會這樣？還有，她叫我「爸」時，為什麼口氣這麼生硬，好像在背剛學會的台詞？
鄰居露露牽著溫和的牧羊犬走過來。看到她真是太好了，露露向來喜歡莎莉，大約十年前，露露發現莎莉對弱者特別有愛心，一個人愈無助，莎莉就愈對他掏心掏肺。她會坐在格林威治安養院外頭，陪伴中風或阿茲罕默症的患者，也會去第七大道，發披薩給醉倒在地的酒鬼。她對嬰兒的喜怒哀樂尤其感同身受，在莎莉眼裡，小嬰兒神聖無比，她似乎了解生命有多脆弱，知道早在胎兒時期，連記憶都還沒有的時候，我們的個性就已經一點一滴成型，從而決定我們未來的命運。一想到這層可能，她就會把小嬰兒摟在懷裡抱上好幾個小時。她這麼喜歡小嬰兒我難免會擔心，她彷彿從嬰兒身上找到挽留自身天賦的關鍵，天賦稍縱即逝，她得牢牢抓住，時時修補。
露露倒是一點也不擔心：「你知道什麼是naches嗎？我在妳女兒身上找到了naches。麥可，妳女兒是位施主，施捨一切給這個貪婪愚蠢的世界。」[譯註1]
然而，眼前露露的行為，卻讓我更加驚慌所措。她在街尾揮揮手，向前走不到三公尺就突然定住，目不轉睛地看著莎莉，伸出雙手彷彿在驅魔，拉著狗鍊掉頭迅速離去。
我一臉錯愕，莎莉倒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她原本溫暖的栗褐色眼眸，好像塗了一層亮光漆，變得像貝殼般堅硬，像墨般闃黑。也許是睡眠不足吧。
我問她還好嗎？
「沒事。」
我猜想露露一定是以為我們父女口角，所以不想介入。
「確定嗎？我看妳好像神經緊繃。妳整晚都沒睡，而且這禮拜也沒吃什麼東西。」
「我沒事。」
「今晚放鬆一下，暫時別看莎士比亞了吧。」
她抿緊嘴唇，憋住滿腔情緒，微微顫抖地點了點頭。
★書中描述喬伊斯與其女兒的片段
詹姆斯·喬伊斯的女兒露西亞曾抱怨，都是爸爸不幫她打氣，才害她得精神病，喬伊斯沉痛地回答：「我連替自己打氣都難，怎麼幫妳打氣呢？」露西亞曾多次被診斷患有精神分裂症和躁鬱症，但喬伊斯堅稱女兒思想扭曲，是因為她太聰明所以心靈受折磨。為了逃避現實喬伊斯甚至裝傻，不管女兒說什麼都全盤接受，有一回甚至離譜到禁止家中有任何男客，只因為露西亞說這些男人，全世界的男人，都想勾引她。
某天在巴黎北站，喬伊斯再也無法對女兒的瘋癲視而不見。當時他們一家的行李都已搬上火車，露西亞突然無緣無故鬧脾氣，扯開喉嚨大聲尖叫整整四十五分鐘，父母只能在一旁束手無策。後來，他們替露西亞舉辦一場派對，席間她頹然坐到沙發上，一坐就是好幾天，雙眼圓瞪，動也不動。她用家具丟她母親諾拉，她的專屬出氣筒。她發電報給死人。她放火燒房間，還逃到街上，好幾天都找不到人。
為了女兒的問題，喬伊斯毫不留情地譴責自己，都是他這個偏執狂害了露西亞。都是他，都是他硬是要帶著露西亞流浪歐洲，在小公寓和旅社之間漂泊，害她居無定所，沒有自己的語言，成了沒有根的靈魂，只能用別人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思想。露西亞的病徵之ㄧ就是喜歡自鑄新詞、愛用雙關語，愛用到了無人能解的地步，比咿咿呀呀的嬰兒還難懂，全世界只有喬伊斯知道她在說什麼。他總是專注地聆聽，認真嚴肅地回答，用發自內心的同情進入她混亂的內心，讓旁人看了總是困惑又不解。
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纏著他不放：是他的長篇小說《芬尼根守靈夜》，滲透了露西亞的內心，從而逼瘋了她。依他的構想，《芬尼根守靈夜》是一部無意識的黑夜之書，《尤利西斯》則是白晝之書。《芬尼根守靈夜》是暗夜的文字遊戲，以文學的形式模擬精神病患密閉的世界，而作品本身卻明曉通暢。一定是他的想法促動了露西亞晦澀囈語。他悲慟地說：「我的才華如火花，女兒遺傳了我的天賦，引燃心中的漫天大火。」
喬伊斯的奇思異想並非空穴來風，他和女兒可謂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想都不用想就能了解女兒炙熱的寂寞。瘋狂將我們抽離日常用語，而喬伊斯的文字同樣悖離了、超越了日常用語。有時候，我們不也恐懼「我們的」世界和「這個」世界疏離到無可救藥，而精神疾病展現了這種疏離。這讓我想起一位精神病患，他在接受測謊時問及他是不是拿破崙，病患回答：「不是，」但測謊器卻顯示病人在說謊。喬伊斯全心投入女兒的內心世界，無非是要拯救她逃離謊言的旋渦，試圖讓女兒了解爸爸也會說妳的語言，因此，妳怎麼會瘋傻？妳怎麼會孤單？
因為罪惡感作祟，喬伊斯顛倒一般父女的尊卑關係，讓露西亞高高在上。縱使露西亞的直覺除了喬伊斯無人能解，但他依舊讚嘆「她直覺神準，」她將福音傳至世界各地，她匠心獨具，預示新文學降臨。
絕望大舉入侵他最後一道防線。一九三六年，露西亞二十九歲，穿上約束衣被送走。喬伊斯每個禮拜天都去醫院探望她，又是送禮物又是吟誦拉丁文，巴望她重展笑顏。但他心碎了，酒開始愈喝愈兇，從原先晚上品嘗紅酒，變成天還沒黑就在喝苦艾酒。太太諾拉數度離家出走，他苦苦哀求，哭著要她別走：「我好像一隻動物，顱頂被木槌重重捶了四下。有時候，甚至是好幾小時，我心底只剩怒火和淒涼，一如盲人，那麼淒涼，那麼憤怒。」
他睡不著。睡著了就做噩夢，嚇得他怵然驚醒，猶如「一條遭圍捕的魚，突然被撈出水面一躍而起。」有一段期間他以為自己也有幻聽，「我甚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有一堵黑牆，」他繼續寫道：「就這一堵牆，也可說是一面峭壁，隨你想像，讓我形而上、形而下、道德上處處受制。」
《尤利西斯》四分之三的版稅，都被他用來治療露西亞的病，極盡奢侈哄她開心。有一次她又躁狂發作，喬伊斯買了一件皮草外套，花了四千法郎，因為他相信皮草擁有神奇的療癒力量。又有一次，他自己掏腰包出版一本書，因為書裡有露西亞畫的插圖，希望她會因此覺得人生沒有白活。
喬伊斯寫信給女兒：「相信爸爸，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貧乏老朽的世界上，依舊存在著美好的事物。」但見她不聞不問，他氣得大罵：「妳老是坐在窗邊幹嘛？這樣坐著很美沒錯，但是在田野散步的女孩也很美啊。」
一九四一年，露西亞得知父親的死訊，說：「那個白癡，在地底下幹嘛？他要躲到甚麼時候？一直在那邊看人很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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