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變裝出租商
為了避人耳目,我一路奔逃。為了自行發掘事物,我馬不停蹄。
入夜了。我坐在螢幕前面。有封給我的電子郵件。我打開它,裡頭寫著──自由,就一個晚上。
要是在多年以前,你會在午後將盡之時來到我的店鋪,向你母親謊稱你是要買東西賙濟窮人。
鈴鐺叮叮響起,你會發現自己一時孤身站在空蕩蕩的店面裡,瞅著盔甲、軍靴,修女頭巾、插在尖桿上有如斷頭的假髮。
門上的告示寫著VERDE,如此而已,但人人心知裡頭事有蹊蹺。人們以原本的面貌來到,卻以別種身份離開。他們說,開膛手傑克過去經常光顧此地。
你獨自站在店裡。我從後頭走了出來。你想要什麼?
一晚的自由,你說。以他人的身份過一夜的那種自由。
你剛剛來的時候,有人看到你嗎?
沒有。
接著我就能把遮簾拉上、捻開燈光。鐘滴滴又答答,但只是乖乖照著時間走。從外頭望進來,只看得到移動的暗影─悄悄逼近的熊頭、一把刀。
你說你想要變身。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這裡,在手提電腦的這些長串DNA裡。我們在此抽取你的染色體,二十三對,改變你的身高、眼睛、牙齒與性徵。這是個虛構的世界。你可以享受一晚的自由。
脫下衣服吧。
褪下你的衣物、剝除你的身體,將它們掛在門板後面。今晚我們要比變裝更進一步。
這只是個故事,你說。它是故事沒錯,還有伴隨而來的餘生也是──創造天地的故事、愛情故事、恐怖、罪行、你與我的怪異故事。
我DNA的字母可以構成某些字眼,但並未將故事敘述出來。我必須親口講述。
我非得再三反覆告訴自己的,是什麼?
就是永遠會有嶄新的開端、迥異的結局。
我可以改變故事。我就是故事。
開始。
打開硬碟
我想從一朵鬱金香開始說。
十六世紀,頭一朵鬱金香從土耳其進口到荷蘭。我很清楚──因為是我親自帶去的。
到了一六三四年,這種魚嘴似的花卉讓荷蘭人大為瘋狂,有位蒐藏家拿了一千磅乳酪、四頭公牛、八頭豬、十二隻綿羊、一張床鋪跟一套服飾來換取區區一顆球莖。
鬱金香到底有什麼特別的?
這麼說好了……鬱金香在什麼時候不是鬱金香?
當它是鸚鵡或怪奇[1]的時候。當它斑駁多彩或是特別矮小的時候。當它被稱為美人的獎賞或振奮人心之物的時候。當它被稱作歡愉的鎖鑰或情人之夢的時候……
鬱金香,每一朵──以及幾百朵──全部看似一模一樣,但實則各有千秋。變異是人類跟鬱金香共有的屬性。
一五九一年,我從蘇萊曼一世帶到萊頓的,就是歡愉的鎖鑰跟情人之夢。說得精確點,我當時把它們綁在長褲裡頭……
「這樣放吧。」
「不行啦。這樣我休息的時候會把它們壓壞。」
「不然這樣放。」
「也不行。這樣我禱告的時候會把它們壓扁。」
「一朵放這邊、一朵放這頭好了……」
唔,你會把一對價值連城的球莖存放在哪裡?
我靈光乍現。
跟存放一對無價卵蛋的地方一樣。
對!對!對!
打從我一出生,母親就把我打扮成男孩,因為她無力餵養更多女兒。以神秘的性別與經濟法則來說,放半碗無花果在女兒面前,就會毀了農民,而兒子卻可以狼吞虎嚥一整棵樹、把那棵樹砍來當柴燒、在殘株那兒撒尿,照樣還是被當成父親的福報。
我出生時,父親想把我溺死,但母親勸他讓我在變裝的狀態下生活,看看我能不能為這個家招來財富。
我確實替家裡帶來財富。
我如此苗條、纖細,可以在避人耳目的狀況下,從宮殿的門下、泥地與棚屋地板之間的空隙溜竄進去。
對我來說,一條金線、片刻的交談、咖啡的灑濺、一顆胡椒粒,就是一側與另一側之間的距離。
我成了間諜。
蘇萊曼親自欽點我,此時對我下達指示:我應該搭船將禮物帶給他的荷蘭友人。到時每個卑鄙的船長跟無情的商人都會想盜取那份禮物。
怎麼藏才好?
這樣放好了……
母親拿了點結實的縫線,穿過球莖頂端自然凋萎的部分,把整團東西縫在一條窄細的皮繩上,緊緊綁繞我的臀部。
「應該像那樣垂在正中央嗎?」
(母親跑去瞧瞧父親。)
「往左側擺好了。」
「還可以,不過感覺少了什麼。」
「什麼?」
「中間的那點東西。」
我登高進入山丘,這裡遍地淨是密密麻麻的鬱金香。我替自己找了形狀健全的肥壯莖桿,支撐著碩大的鮮紅花頭,瓣尖呈圓形。我用刀子把它從底部切下,汁液淌滿了我的指頭。
回到家,母親替那朵鬱金香做了防腐處理;再過幾天,就可以穿戴上身。
這就是我的主打特色。長度八吋左右,飽滿肥美、重量適度。我們把它固定在我的身上,然後檢視成果。有不少傳說故事講到男人變成野獸、女人化為樹木,但是我想,直到此刻之前,不曾有人透過一點園藝嫁接的功夫而搖身由女變男。
母親跪下,鼻子湊近。
「你聞起來就像花園。」她說。
朝陽升起,船舶揚帆。我舉起雙臂揮了又揮。接著,我將鬱金香調整好之後往下走去。
我似乎夢見了水牛攪起清澈溪流岸上的泥沙,溪水往下濺入水芹菜圃。陽光之下有張桌子,上頭擺了糖漬柳橙、小杯的香甜咖啡,我們鎮裡的小小工藝坊跟紡織廠也在那裡。
路邊有女人販賣水煮蛋跟自製的蔬菜鑲肉,她們的孩子編織著簡單的草蓆,她們的男人忙著將木炭或煙草布袋卸下,或是在尼可拉斯的當鋪進進出出。
我夢見自己正忙著犁田,鸛鳥跟在我後頭、察看翻開的泥土,在濕軟的邊緣等待青蛙。
在市集,牛車拉著堆堆疊疊的銅鍋進來。有人急忙伸手將鍋具帶到涼蔭之下的毯子上,用布片抹去濺污之處,替鍋子拋光。鍋子全都封住了──要把精靈關在裡頭,沒有土耳其人想買缺了精靈的鍋子。
不管卑微或崇高,被製作出來的物品一定要留存對無法被製作之物的回憶。阿拉就在紡織的布匹、拉坯的陶器、敲鑄的鍋子跟銀製的盒子裡──神靈就在世界的物品裡。
原子與夢境。
嘎啦嘎啦聲將我吵醒。我艙房裡的唯一光源就是小油罐裡的燈芯。我把它從吊床上方的架子拿下,往下一看。我之前用木桶蓄滿了作為清洗與飲用的水,順手把金屬杯子連著鍊子留在桶內。原來有隻長毛鼠正喝著水,把杯子來回撞得嘎拉作響。
早上,身為香料商船上唯一付費乘客的我,受邀與船長共進早餐。他用烤雞跟妻子烘烤的南瓜籽硬麵包來招待我。
他是個見多識廣的世故男人,藉由跟英國人貿易而獲利。他定期將蘇丹軍隊所需要的馬口鐵、粗布與砲彈運送過來,以便向蘇丹換回英國人深愛的珠寶與奢華物品。
拿馬口鐵來換取黃金、用槍擊來換得紅寶石──如果這種交易看似奇怪,去怪教宗吧。不是一位而是很多位教宗,無止無盡、前仆後繼的教宗一再堅拒讓牧養的信眾跟異教徒貿易往來,而既然全歐洲都是他牧養的對象,於是奧圖曼帝國在供應自己的戰爭機器上變得左支右絀。接著,在一五七○年,教宗終於將伊莉莎白女王跟她的臣民逐出教會。我們現在全是異教徒了,於是英國與東方做起了生意。
船長在伊斯坦堡長大成人。他的心靈是由光塔與圓頂構成的,渾身散發出豁達的自在態度。他就是自己的祈禱召喚[3]。
「要有信心,」他奉勸我,「即使犯了錯都要懷抱信心。在阿拉裡,沒有歧途,只有你必得遊歷的道路。」
「要是那條路哪裡也去不了呢?」
他聳聳肩。「就把你的無有之地變成某個地方吧。」
他漾起笑容。「你還年輕。你有的是希望與恐懼,只是缺乏經驗罷了。你不知道遍地鍍金的宮殿與露天市集其實並不存在。而真相就是如此。你把這世界當成真實的而活著,直到它不再真實為止。然後你就會曉得,就跟我一樣,你的冒險與財產、你的損失與你曾經深愛的──這塊金子、這條麵包、這片如鏡的翠綠海洋──都是你夢境中的事物,就跟你夢到水牛與水芹一樣篤定。」
「我永遠都在沉睡?」
「不是沉睡,也非清醒。只有軀體才會入睡與甦醒。心靈會穿透自己而移動。」
「等我死了以後呢?」
「只有軀體才會活著跟死去。」
他把雞骸拋入海裡。
動物會為了自救而躲藏。船長裝腔作勢地朝著船外撒尿,我拿暈船當藉口而蹲伏在一捲繩子後方。
我瞭解偽裝的意義。我為了躲開掠食者而偽裝自己。我為了避開境遇的逼迫而掩飾自己。我運用的偽裝相當精巧,但我清楚它們真正是什麼。今天,連我的身體都經過偽裝。
可是,萬一我的身體就是偽裝本身呢?萬一皮膚、骨骼、肝臟、經脈,全是我用來隱藏自己的東西呢?我把它們放上去卻卸不下來。那樣等於是困住了我?抑或賜我自由?
「艾利!」
是船長。
「我來跟你講講安提克城的故事……
「今天走訪安提克的人絕對想像不到,過去人們會在粉紅大理石圖書館裡閱讀,在廣場的噴泉旁邊爭辯存在的限度。
「可是當時的確如此。
「岩石不敵強風而崩裂瓦解,騎著驢子穿越漫天紅塵的人們想像不到,這裡的婦女過去會在深如光線的池水裡沐浴,而淡水魚類會在高架渠道的陰影裡交錯泅泳。
「可是當時的確如此。
「穿越荒涼到連鷹隼都幾乎無法存活的河谷時,我有時會看到過去來自埃及的載運斑岩的船隻,還有牧羊人現在拿來給山羊使用的石棺。最悲哀的是皮西底亞人的安提克沙漠,那裡曾經是商業與學習的重鎮,現在卻連個墓園都稱不上。
「安提克是個高架渠道城市。它的石砌拱門戰勝了山丘與平原,從遙遠的岩石隧道裡汲水。這個閃閃發亮的生命被帶回到安提克身邊,澆淋在它的作物跟居民上,最終兩者皆蓬勃茁壯。大家都說,安提克的水可以治癒盲人、誘惑處女。棕櫚樹比塔樓更為高聳。
「當時是這樣的。
「以高架渠道為基礎而發展的文明,不免危機四伏。它的人民進食暢飲、閱讀辯論的時候,一定要有人負責防禦賜予生命的拱道。如果他們沒做到這點,如果他們睡著了,帶著鶴嘴鋤的野蠻人就會讓思想的乾旱發生。
「缺了一杯水,沒人能夠思考。將死之人的夢境無法得到灌溉。世界即將終結,你也隨之消逝,撤退回到神的心靈裡。
「野蠻人敲破大理石街道,用石板來搭造羊欄。當初為了打造宏偉廟堂,先由船舶遠道運來、再由公牛拖拉送達的閃亮石柱,紛紛被拆解下來,轉作牆壁的橫向支撐。鳥兒在公共噴泉的乾涸槽盆裡築巢。野蠻人架起帳棚,用雙手撈水。對他們來說,那就足夠了。那就是他們入侵此地的原因。
「在安提克的破損高架渠道裡,含藏了以弗所、米勒都、帕加馬、原本春風得意的其他小亞細亞城市的城市衰敗史。這些城市曾經大放光芒、舉世聞名。」
我說:「那些野蠻人是誰?」
船長說:「就是你們啊。土耳其人把通往安提克的高架渠道一舉摧毀。」
我火冒三丈。我說:「土耳其人又不是野蠻人。」
他眼神銳利地望著我。「總是有座城市。總是有個文明。總是有個拿著鶴嘴鋤的野蠻人。有時你是那座城市,有時你是那個文明,可是為了成為那座城市、那個文明,你曾經拿起一把鶴嘴鋤,毀掉你痛恨的事物。而你痛恨的,正是你所無法理解的。
「安提克是商業、精緻、休閒、過份講究與構想的化身。它的居民身穿絲綢的時候,我們土耳其人連羊皮都還不大會縫。他們的圖書館跟廟堂對我們來說又算些什麼?
「現在伊斯坦堡比威尼斯還富有,阿拉在世界各地貿易經商。我們拿紅寶石給孩子把玩;女眷住所的百葉窗還鑲有金線。
「我們天下無敵。」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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