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棄置的珍寶(帆布蠟畫)
「拜託幫幫忙。」那個女人說。我立刻認出她的聲音。一個小時前,她和她丈夫還有兩個孩子看過我攤子上的一幅掛飾,不過沒有買。那時她煩躁得很,因為掛飾很貴,小孩又吵著要。這下子她很恐懼,聲音聽似平靜,卻帶著恐懼的顫音。
「怎麼了?」我問道。
「我家人不見了。」
我盡量擺出「友善當地人」的微笑。「也許他們逛到別處去了。這麼靠近樹幹的地方,很容易迷路。妳最後是在哪裡看到他們?」
「那裡。」我聽見她移動的聲音。她或許伸手指了指。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明白自己的粗心,突然尷尬了起來。「呃……不好意思,我去問別人──」
「請便。」我若無其事地說。「不過如果妳說的是白會堂附近一條乾淨的小巷子,那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她抽口氣的聲音讓我明白我猜得沒錯。「妳怎麼知道──」
歐亨嗤之以鼻的微弱聲音傳來;他是公園這一側離我最近的藝術品攤販。我聽了不禁莞爾;但願那女人覺得我在友善地微笑,而不是嘲笑她。
「他們走進巷子了嗎?」我問。
「噢……這個嘛……」女人焦躁不安;我聽見她雙手摩擦的聲音。我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我放了她一馬,畢竟沒人喜歡被人挑出過錯。「其實……是我兒子要上廁所。這邊的店家都要買了東西才讓我們用他們的廁所,我們的錢不多……」
她婉拒我的掛飾時,也是用這個藉口。我不介意──我可以大方承認,其實沒人真正需要我賣的任何東西──但是聽到她做得這麼過頭,感覺很討厭。不想花錢買掛飾是一回事,但是不想花錢買點心或小玩意兒呢?我們這些生意人已經讓外地人目瞪口呆地盯著瞧、擠走常客,還讓他們抱怨城裡人有多不友善,給我們一點回饋不為過吧。
她家人其實可以免費使用白會堂的衛生設施,但我不打算告訴她。
我反倒解釋:「那條巷子很特別。進巷子去脫下衣物,就會被傳送到太陽市場正中央,即使只掀起一點衣物也一樣。」住市場的人還在那位置蓋了一個臺子,好讓人指著嘲笑光屁股出現在那裡的倒楣鬼。「妳去就能找到家人了。」
「噢,感謝女神。」女人說(我還是很不習慣這個詞)。「謝謝妳。我聽過人家說這座城市。我不想來的,可是我丈夫──他是是上北大陸的人,想看看女神的樹──」她呼了長長一口氣。「我要怎麼走到妳說的市場?」
終於說到重點了。「這個嘛,市場在西影城;這裡是東影城。西影、東影。」
「什麼?」
「妳沿途要問路的話,我們用的是這個稱呼。」
「喔。可是──影城?我聽人家這麼說過,可是城市叫──」
我搖搖頭。「我說過了,住這裡的人不用那個稱呼。」我指指頭上,我能隱約感覺到世界之樹窸窣搖曳的樹冠朦朧的綠色漣漪。世界之樹的生命魔法藏在一呎深的外層樹皮之下,所以樹幹和樹根對我而言是一片黑暗;不過柔嫩的葉片在我視線的極限處舞動閃爍。有時候我會一連看上幾小時。
「我們這裡的天空不多。」我說。「懂嗎?」
「喔,我明白了。」
我點點頭。「妳得搭公共馬車去第六街的根牆那裡,然後坐渡船或是走高架路穿過地道。這個時辰,他們會為外地人把燈籠點到最亮,這是好事。黑嘛嘛的在根牆邊走動最慘了──我是沒差啦。」我為了安撫她,咧嘴笑了。「不過信不信由妳,好多人因為一點黑暗就抓狂。總之,妳到另一側之後,就是在西影了。附近有很多轎子,妳可以招一頂,或直接走去太陽市場。不遠,只要走在樹左邊,然後──」
她打斷我的時候,聲音中透露出一種熟悉的恐懼。「這座城市……我該怎麼……我一定會迷路。噢,惡魔啊,而且我的丈夫比我更糟糕,不停迷路。他一定會試著回來,錢包在我這裡,然後──」
「不會有事的。」我露出老練的憐憫,傾身橫過桌子,小心不撞倒木雕,然後指向藝術街的末端。「要的話,我可以推薦好嚮導。他很快就會帶妳到那裡。」
我猜她不會想花那筆錢。她的家人可能在那條巷子裡遭到攻擊、洗劫,甚至被變成石頭。真的值得把他們省下的錢用在這嗎?我永遠不懂朝聖者的心態。
「要多少?」她聽起來已經語帶猶豫了。
「得問嚮導。要我叫他過來嗎?」
「我……」她兩腳挪著步子,全身散發不情願的味道。
我建議道:「或是買這個也行。」我在椅子上靈活轉身,拿起一小個卷軸。「這是地圖,上面標記了所有神跡景點──我的意思是,像那條巷子一樣被次神施法的地點。」
「施法──妳是說,這是某個次神幹的?」
「很可能。神語官沒必要沒事找事做,不是嗎?」
她嘆了口氣。「這張地圖會帶我到那座市場嗎?」
「喔,當然了。」我攤開地圖讓她瞧瞧。她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大概希望把通往市場的路徑記起來,就不用買地圖了。我不介意讓她試試。影城的街道錯綜複雜,地圖上還不時被世界樹的樹根截斷,偶爾還有神跡景點的注記,如果她這麼輕易就能記起來,讓她白看一眼,我也服氣。
最後她放棄了,問道:「多少錢?」然後伸手拿錢包。
女人離開了,她心急的腳步在散步大道日常的往來聲之中漸行漸遠,這時歐亨晃過來,說道:「懊莉,妳真好心。」
我笑了。「可不是?我大可以叫她進巷子裡,把裙子撩起來一點,眨眼間就能讓她和家人相聚了。但我總得顧著她的自尊,對吧?」
歐亨聳聳肩。「他們自己沒想到,是他們的問題,與妳無關。」他看著女人走遠,又說:「不過老遠跑來朝聖,一半的時間迷路亂晃,實在太可惜了。」
「她總有一天會懷念這段回憶。」我站起來伸伸懶腰;我坐了一個早上,腰痠背痛。「幫我看著攤子,好嗎?我要去走走。」
「騙人。」
我聽到弗羅依沙啞低沉的聲音不禁笑了;弗羅依走了過來,他是藝術街的另一個攤販。他站在歐亨附近;我想像他親暱摟著歐亨的樣子。他們和茹(另一個攤販)是三人行,弗羅依的占有欲很強。「妳只是想去那條巷子,看看她蠢得像惡魔的男人和小鬼中魔法之前,有沒有遺落什麼東西。」
「我幹麼那樣?」我盡可能好聲好氣地問,但忍不住笑出聲;歐亨自己幾乎也忍不住竊笑。
「如果找到東西,別忘了跟我們分享。」他說。
我朝他的方向送個飛吻。「誰找到就是誰的。除非你想跟我分享弗羅依?」
「誰找到就是誰的。」他反脣相譏,我聽見弗羅依笑著把他拉進懷裡擁抱。我走開了,我專注於手杖的喀喀聲,以免聽到他們親吻的聲音。分享愛人的事,當然是開玩笑,但總有些事,單身女孩若是自己完全無緣,根本也不會想要待在附近。
那條巷子和藝術街隔著散步大道,巷子並不難找,因為相對於世界樹的綠光,巷裡的牆和地上泛著微弱的白光。不大明亮;以次神的標準,這只是小魔法,即使是凡人,靠著鑿出符文、花一大筆錢買魔法墨水啟動咒語,也可以辦到。通常我只會在磚塊之間的灰泥看到薄薄的光暈,但這個神跡景點最近才啟動過,要過一段時間才會恢復原來蟄伏的模樣。
我在巷口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散步大道圍成寬大的環狀道路,框住城市的相對中心;人行道和車道在這裡匯流,環繞一大片花床、林蔭和步道組成的廣場。朝聖者喜歡聚集於此,因為欣賞世界樹,城裡就屬這裡角度最佳──對我們藝術家而言也是如此。朝聖者得償所願,向他們新奇的神祇祈禱之後,總是比較有心情買我們的東西。不過我們一向不會忘記白會堂就端坐附近;閃亮的外牆和光明的伊坦帕斯的雕像似乎不以為然地俯望著廣場上的異教徒活動。秩序維護員這年頭不像以往那麼嚴厲;現在太多神不樂於自己的信徒遭受迫害了。而且城裡太多不受管束的魔法,他們無從取締。不過最好還是別在他們眼前做某些事。
所以我等到確定周圍沒有祭司,才走進巷子(還是有點冒險──街上太吵,我不是什麼聲音都聽得清楚。如果被發現,我準備說我迷路了)。
我來到相對安靜的巷子,來回輕敲手杖,看會不會碰到錢包或什麼貴重物品,但我隨即注意到有血的氣味。實在不合理,所以我馬上撇開這個念頭;巷子施了法,不會留下任何髒亂。無生命的物品掉在這裡,過半個小時左右就會消失──這樣比較能引誘粗心的朝聖者(我想,設下這個陷阱的次神對細節也心機得很)。不過愈往向巷子深處走,撲面而來的氣味愈濃──而我也愈來愈不安;我認得那個味道。那是金屬味和鹹味,像鮮血冷卻凝結之後那種發膩的味道。但不是凡人血液那種沉重的鐵味;這血裡帶著比較輕盈、比較刺激的味道。血裡的金屬物質沒有凡人說得出的名字,血裡的鹽類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海洋。
那是神血。誰在這裡掉了一瓶那玩意兒嗎?如果是的話,還真是昂貴的疏忽。然而這神血的味道……不知怎麼有點缺乏生氣。
不對勁。而且太多、太多了。
這時我的手杖碰到某個沉重柔軟的東西;我停下腳步,恐懼得口乾舌燥。
我彎腰摸摸我找到了什麼。細柔高級的布料。布料下有肢體──是一條腿。比正常的溫度低,但不算冰冷。我的手顫抖著繼續往前摸索,摸到隆起的臀部,微凸的女人小腹──接著衣物突然變得濕黏,我的手指停住了。
我抽回手,問道:「妳……沒事吧?」但她顯然不會沒事,這問題好蠢。
這時我看得到她了,在我眼中的是一個微弱的人形,朦朧的光掩蓋了巷子地上的光暈,但也就這樣了。她應該因為自身的魔法而散發明亮的光芒;我應該一進巷子就看見她才對。次神不用睡覺,她不該一動也不動。
我明白這代表什麼。我所有的直覺都吶喊著答案,但我不想相信。
然後我感到附近出現了一個熟悉的感覺。沒有腳步聲警告我他將出現,不過沒關係。這次我很高興他來了。
「我不懂。」邁丁輕聲說。邁丁聲音中帶著貨真價實的驚恐,我終於不得不接受真相。
我發現了一個次神。死去的次神。
我站起來的時候動作太快,退開時踉蹌了一下。「我也不懂。」我兩手緊緊抓著手杖。「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了。可是──」我搖搖頭,無言以對。
一陣微弱的鐘聲傳來。很久以前,我就發現沒人聽得到那鐘聲。然後邁丁從巷子裡的光暈中現身了──他的外表是結實健壯的男人,看起來有點像桑能少數民族,深色皮膚,臉上帶著風霜,糾結的頭髮在頸後綁成一束。他其實沒發光(在這個形態的時候沒有),但我看得到他。襯著牆上的光暈,他的身形輪廓清晰。他低頭注視著屍體,我從來沒看過他臉上出現這麼痛苦的表情。
「若勒。」他說。就這麼兩個字,第一個字發音微微加重。「噢,姊姊。是誰幹的?」
而且是怎麼辦到的?我幾乎問出口,但邁丁的哀慟太明顯,因此我沉默不語。
他走向她,走向本該不可能死去的次神,然後伸出手碰觸她身體的某個地方。我看不到發生什麼事;他的手指觸碰到她皮膚的時候似乎消失了。他輕聲說:「沒道理啊。」由此可見他有多困擾;他通常盡量表現得像他凡人的外表一樣粗獷。在這之前,我只看過他私底下表現出溫和的一面──和我在一起的時候。
我問道:「誰能殺死次神?」這次我沒有結巴。
「誰也殺不死。次神當然能殺死次神,但需要超乎妳想像的純粹原始魔法,我們應該都會感覺到、趕過來看。但若勒沒有仇敵;怎麼會有誰要傷害她?除非──」他皺起眉頭。他心不在焉的時候,身影也轉化了;他的人類形體朦朧,化作某種閃亮流動的綠光,像世界樹樹葉的氣息。「不可能,他們有什麼理由下手?實在沒道理。」
我走向他,一手搭在他閃爍的肩頭。過了一下,他摸摸我的手,表示無言的感謝,但我明白我的好意並沒有安慰他。
「小邁,很遺憾。真的很遺憾。」
他緩緩點頭,恢復自持後又變回人形。「我要走了。我們的父母……得知道這件事。也許他們已經知道了。」他嘆口氣,搖搖頭站起來。
「需要什麼幫忙嗎?」
他遲疑了一下,我很安慰。女孩總是喜歡愛人做出某些反應,即使是前愛人也一樣。而這個前愛人伸出一根手指撫過我臉頰,搔得我皮膚發癢。「不用了。不過還是謝謝妳。」
我們在說話時,我沒注意周遭,原來巷口逐漸聚集了一群人。有人發現我們和地上的屍體;在城裡就是這樣,圍觀者會吸引更多人圍觀。邁丁抱起屍體,圍觀的凡人之中發出一些倒抽口氣的聲音,有人認出他懷裡是誰,發出驚呼。看來若勒有點知名度;甚至是那種吸引一小群信眾的次神。所以傍晚的時候,大概全城都會知道了。
邁丁朝我點點頭,然後消失無蹤。巷子裡的兩個形影靠近了點,在若勒原來躺的地方徘徊,但我沒看他們。除非次神刻意不讓人注意到,否則我都能看到次神,但有些次神不喜歡這樣。邁丁讓一些手足替他工作,當守衛或幫手,這兩個次神大概是邁丁的手下。不過還會有其他次神來致哀。消息在他們同類之中也傳得很快。
我嘆口氣,離開巷子時推擠著群眾──然後完全不回應他們的問題,只簡短地說:「對,是若勒。」還有「對,她死了」。最後我回到我的攤子。除了弗羅依和歐亨,茹也來了,她握住我的手,讓我坐下,問我要不要喝杯水──還是要喝點烈的。她用一條布擦拭我的手,我這才想到我手指上一定沾了神血。
「我沒事。」我雖然這麼說,但其實不大確定。「不過如果可以的話,請幫我收攤子。我要提早回家。」我聽得到藝術街的其他藝術家也在收攤。如果有次神死去,城裡就會出現比世界樹更吸引人的地方,這星期接下來的生意想必很糟。
所以我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