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田半作-孵秧
經過了長長的休耕期,看似靜止的水梯田,農民其實還是按著各自的節奏讓農事悄悄進行著。收割後水生植物利用空檔恣意成長,一度成為田裡的主角,中秋前後,阿伯們或是以牛、以機器,甚至以人力整了一次地,水生植物在開花結果後和稻頭一同化作春泥,回饋給土地。接著,貢寮進入了又濕又冷的雨季,在農曆年前後,農家再次整地,一步步的為來年的春耕做準備。
水梯田農家的秧苗多是自己培育,孵秧苗是準備春耕最重要的工作。立春前,農家開始準備浸種,將自家留存的稻種或農會購得的稻種,水洗挑選後,放入麻布袋,再將麻布袋放入溪水中浸泡,這個步驟的目的在於讓水稻的胚乳吸飽水,流動的水可以讓稻種獲得足夠的氧氣,在寒冷的冬日,溪水的溫度比氣溫高,有助於水稻的發芽。浸泡的時間隨氣溫而定,根據研究,在27℃下一天就可以讓稻種吸得足夠的水份,但是在冬天的貢寮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一般都要一星期左右,甚至更久。
到底要多久?阿伯們憑藉的還是經驗,每天去檢查,如果天氣稍暖,會在白天將稻種拿離水面,晚上再放入水中,一直到稻子發芽。有的阿伯將種子浸泡後,以保溫的方式,靠種子自然產生的溫度催芽,這種方式可以縮短發芽的時間,但是必需更仔細的掌握溫度的變化,因為提早離水,當種子開始發根,就需要適時的澆水,避免因水份不足而影響發芽。總之只要能喚醒沈睡中的種子,水梯田達人們在掌握原則下已各自發展出習慣操作的方法。以盧伯的孵種方法為例:將浸泡三天水的稻種放入米簍,再放在稻草堆中間,如果天冷還需加蓋棉被,這種方法可縮短發芽時間但必需更加注意溫度變化。
判斷稻種是否孵得好,阿伯們依據的是先長根還是先長芽,如果先長根,表示水份與溫度的條件都適宜,稻種自然比較健康,撒在田裡可以順利著根;如果先長芽,表示在孵苗的過程中,可能因水份太多,或是溫度過高,這樣的秧苗是長不好的。
發芽的稻種達到八成左右,就可以準備撒種了,撒種前,要先準備好秧田,秧田會選擇避風溫暖的田區,有些農民會將有出泉的田區選為秧田,恆溫的泉水可以保護秧苗不受寒害。秧田是稻苗的嬰兒牀,所以要特別細心的整理,農人一次次的來回整地,細細的將秧田裡的每一根草都撿乾淨,還要把泥打得均勻,施肥時也要特別謹慎,過多的養份會讓秧苗無法承受,曬乾的牛糞是最天然無害的選擇。因為撒種後,就不能再有大動作,細心的老農會留下腳路,做好記號。
脆弱的秧苗,稍大的雨點都可能讓它受傷,把秧田整理好,選一個天晴的日子,終於可以撒種了。
撒種,像是一種儀式,來回幾趟後,種子已均勻的佈在秧田裡,接下來的日子,更是要天天巡查,視天候調節水位,隨時注意秧苗的成長和變化,秧苗不只要健康,若秧苗長得參差不齊,將使後續的佈田工作變得事倍功半。水梯田的農家把秧田叫做『ng-chhioh』,意思是『秧蓆』,當ng-chhioh慢慢的變成一塊綠色蓆子,插秧的日子也近了。
•再見榮燦伯
儘管春天的天候仍是陰晴不定,大部分的水梯田農戶都已完成了春耕的工作,但是榮燦伯的田遲遲盼不到主人回來。
榮燦伯被病魔纒身已有多年,但是靠著堅強的意志,他一樣在山上養牛、耕作水梯田。去年開始的水梯田保育計畫,榮燦伯是最後決定加入的農戶。那時知道他的身體狀況,擔心讓他太勞累,所以一開始並不敢主動邀請。後來,榮燦伯還是決定加入了。
我們很少見到榮燦伯,知道他可能因為不舒服在休養,所以儘量不主動去打擾。然而每回遇到榮燦伯,他總是用宏亮的聲音跟我們打招呼:「來坐啦!」「妳們可以幫我去宜蘭五金行買鐵線嗎?就是有鈎子,可以圍牛那種?」每回聽到他的請託,我們都會很高興,這表示榮燦伯的身體好轉了。八十多歲的老農還不斷的投資在農具的補充,看到這樣的精神,讓我們頓時也有精神了起來!
「政府應該要讓農民有退休金,這樣年輕人有保障,就會願意回來種田!」「以前母牛生小牛時政府會有補助,但是後來取消了,現在水牛都快要斷種了,政府應該要恢復補助,鼓勵大家養水牛。」「好的農地都拿去蓋房子,以後糧食一定會有問題,這樣不行的啦!」聽著榮燦伯談他對農業政策的見解,農委會真該請他去當顧問呢!
去年收割前後,榮燦伯的身體狀況讓家人和水梯田伙伴們很擔心。但是收割那天,榮燦伯還是一早就到田裡去巡水;在第一次割友會收割完成後,他又一個人靜靜的走回田裡,拿著柴刀,在田土上劃了一個方形,本來不懂這個動作的含意,看完他做的事才曉得,原來他因為沒有力氣,只好以刀把田土劃開,利用稻桿當提把,將土塊拿去堵出水孔。榮燦伯很慢很慢的完成這個動作,雖然身體的病痛拿走了他的氣力,他仍試著親手去照顧田園。看著一個年邁的老農對土地的深情,這一幕讓在一旁的我們不禁紅了眼眶。
後來,榮燦伯動了一次大手術,這對八十多歲的老人家來說,不管是身體或意志上都是極大的考驗,但他以過人的堅強意志,度過了難關,身體狀況漸漸好轉。去年底的某日,經過榮燦伯家,正巧遇到榮燦伯背著他的小包包、手上拿了一把柴刀,臉紅通通的,看樣子剛從外頭回來。家人有點抱怨、有點擔心的跟他說:「嘸好把自己弄得太累!」原來他一個人又到山上去巡牛巡了一整天!那天榮燦伯沒有多說,但笑得像個天真的孩子。我們才知道,看不到榮燦伯時,除非他真的因為治療後的疲累在房裡休息,大部分的時間,他還是到山上巡田、巡牛去了,榮燦伯過人的毅力真是了不起啊!
雖然太過勞累的農事還是需要別人代勞,但是榮燦伯今年春後,還是自己完成了浸種、撒種的春耕準備。撒種那天,榮燦伯把秧蓆準備妥當,在夕陽中以極富禪意的儀式,靜靜的撒下今年的稻種,沒想到這竟成為榮燦伯這一生親手完成的水梯田最後一項農事。
二月底,我們請水梯田達人阿伯和家人們一起吃飯聊天喝春酒,邀請榮燦伯時,他還以宏亮的聲音回答:「我拜一去化療,身體ㄚ嘸眛爽快,就會去啦!」然而,春酒那天,榮燦伯並沒有出現。三月底,在子姪輩一起幫忙完成水梯田佈田,以及代替榮燦伯完成了對媽祖的承諾後,榮燦伯走了。
在我們眼裡,一直被病痛折磨的榮燦伯,從來沒有被打倒,就算強忍著身體的不適,他依然努力保有心靈上最大的自由。
懷念榮燦伯,想起他在水梯田的身影,期盼榮燦伯堅強的意志,能引領著追隨者守護水梯水的決心--田,嘸通放著荒。
•不閉幕的貢寮花博
「阿伯,恁的田埂是我看過最漂亮的!」猶記得第一年的農曆四月,劉昭訓阿伯病癒插秧後的第13天,我們再度走進田裡觀察,忍不住驚呼。
劉阿伯笑笑:「那叫郝龍斌來咱田裡走走叨好,就免做花博了。」
是啊,我正欣賞著台灣低海拔濕生環境中最草根、最田野的花卉博覽會,根本就忘了這裡是農業生產體系的一環──水稻田的田埂。
這片因為阿伯生病而特別晚插秧的田,看起來元氣不錯。田埂[J1] 上也因此躲過了農民總是勤快地除草的慣性。半支蓮、鼠麴草的高峰花期尾聲,紛紛準備結果;重疊著地耳草、水芹菜的開花期,接下來爵床、魚腥草接棒。
我們因此竟小心翼翼地踩著田埂,就像怕採壞景觀草坪一般。阿伯笑我們的異常動作,還是說:「改天就用牛筋繩【註】打一打。
「甘一定要打?」阿伯指著田埂側面回答:「這如果蓋到稻子,就一定不行;在田埂頂上的這些袂要緊,留著,田埂顛倒不會崩。」
不只是田埂,梯田還有階梯狀的駁坎。在劉阿伯與野花野草共享的田間,我們還看到了駁坎石縫間的綠意昂然,形成立體的綠牆,這一點也不輸花博。
因為不用除草劑,田埂上的這些野花野草,幫忙減緩了雨水的沖刷。只要不影響稻穗生長所需的陽光,不在田畦裡競爭養分,對農人來說反而幫了忙。晚一點割草,留一點餘地,野花開過了,幫過了山野的昆蟲們,至少促成了食物網循環的起點;留一點餘地,也讓植物有機會開花結果、結實,把種源存進土地銀行裡。
或許其實是我們都忘了,即使是農業生產體系的一環,人在追求收穫的同時,也仍然可以與自然萬物共享這陽光、土地、水。因著這共享,所以田邊有細蟌躲藏,有紅嘴黑鵯覬覦;因著這共享,所以水、養分有健康的循環,而使地力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