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有貓
陳舊的五層樓公寓,唯一的優點就是光線充足。沐浴在午後陽光下,抬頭注視眼前閃耀著橘色光芒的建築,忍不住想要輕聲嘆息。即使在冬天也有滿滿的陽光。是的,若是冬天倒還蠻舒適的。正當踏上入口處的三級階梯時,管理員兼住戶的濱岡先生與我擦肩而過。
「天氣真熱呢。」
「哎真的,一年比一年更熱了啊。」
稍微客套兩句,就此道別。
住戶以個性沉穩的人居多,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在走廊或電梯相遇時,和氣地打個招呼,閒聊天氣,談話從未深入彼此的工作或興趣。
星期六傍晚,我提著購物籃走進電梯。嘟嘟嘟──馬達聲響起,電梯開始緩緩上升。電梯的天花板上有個小小的風扇,攪動著不冷不熱的空氣。
打開房門,就感到一陣悶熱。將購物籃裡該放入冰箱的東西暫且擱下,走進屋裡,拉開陽臺的窗戶。方才回家的路上幾乎沒有風,這裡倒有一絲絲的涼風流過;把空氣流通也算入優點之一吧。
陽臺寬敞也是這房子的好處之一。除了曬衣服,還有空間可以放些盆栽,有時也會搬張折疊椅,窩在這裡喝酒。
踩著拖鞋,步出陽臺。此刻的太陽已經西斜。我單手扶著欄杆,向下看去。從這裡俯瞰小河和綠地的景致也很美。低樓層的話,蚊子可能多到令人無法招架,但小蟲們幾乎飛不上最頂樓。
拾起裝滿小番茄、曬了一日陽光的竹簍,把它擺進室內。脫下拖鞋、橫越空盪盪的房間,正準備踏入廚房時,圓桌上的明信片躍入眼簾。不知道自己是想看、還是不想看?因為不知道,於是將它就這麼扔在桌上。
到處都有貓──他是這麼寫的。我用鼻子哼了一聲,將目光從明信片上移開。到上個月為止,他都在這裡。一直都是兩個人一起生活。我完全沒想過他會有所不滿;然而,他卻一個人離開了這房間。「我走了。」他揮揮手,黝黑的臉龐掛著微笑。
郵戳來自義大利,昨天收到時確認過了。上頭是沒聽過的城市名稱,有一半的印章已經模糊難辨。「到處都有貓。而且不可思議的是,貓的臉長得跟日本的貓一模一樣」──宛如孩子般精神抖擻的字跡這麼描述著。
擅自下了決定就離開這裡,很悠哉嘛,還說什麼貓?然後,我又對著明信片,用鼻子哼了一聲。不過,還是很在意貓的事情。第一次造訪義大利,他是否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感到困惑?與日本距離如此遙遠,人們又截然不同,只有貓看起來一樣──或許,他正感到有些寂寞不安?想到這裡,我刻意地大力搖頭。再想下去也無濟於事,畢竟他已經離開我的身邊了。
義大利是個很棒的國家,這點我非常清楚。天空蔚藍、氣氛悠閒、人民隨和、食物美味,可能的話,是我會想長久居住的地方。
我這麼一說,身旁友人都會異口同聲地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現在的義大利沒那麼悠閒,據說是個時尚大都會──簡單來說,建築成群、車水馬龍,居民也沒那麼熱情。食物的確很可口,但價格也不便宜。
或許,問題不在什麼時候去的,而是去了哪裡。去義大利不同的地方旅行,印象也會完全不同吧?記得當時的旅程結束、抵達米蘭時,連當時年輕的我都忍不住懷疑:這裡真的是義大利嗎?
真是的,光回想那時的自己,就覺得不好意思。年紀輕輕、不顧他人,偏偏又愛撒嬌,現在想來,簡直像是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凝望著這世界。途經米蘭時我暗想,這城市沒什麼好看的。米蘭不用說也是這麼想的吧?──「老子可沒叫妳這個黃毛丫頭來!」
我的義大利,不論以前還是現在,都不是米蘭。不是佛羅倫斯,也不是羅馬。比起人們聯想到義大利時,腦中浮現的地點更加偏南,以長筒靴來說,是在鞋尖附近──那是漂浮在海上的島嶼,西西里島。
道路盡頭的海洋,交織著藍與綠,點點海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記憶的風景瞬間在眼底甦醒,我忍不住輕輕按住自己的眼睛。或許有過想要忘卻的念頭吧?儘管沒有刻意逼著自己遺忘。我輕輕揭開封印那記憶的盒子,迎面而來的,是一陣帶著潮香氣息的溫柔海風。
那一年,我二十歲,天不怕地不怕。第一次造訪歐洲,打算四處遊歷到旅費徹底花光為止。我和戀人走呀走的,一路上笑聲不斷,雖然偶爾也吵吵架,但兩人始終形影不離。什麼時候去、去了哪裡──如果還要補充什麼的話,就是跟誰一起去的吧?也許,跟誰才是最重要的也說不定。
回想起當時一直緊緊牽著、戀人的手的大小、以及他那優美的手指形狀,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吐氣,我想起買回來的東西還沒整理,於是站起身,打開冰箱的門。豆腐、蠶豆、啤酒──把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分別放入上層和下層的抽屜裡。
這就是完美。我當時在心裡想著。西西里的陽光耀眼炙熱、海水碧藍深邃,我和戀人全心全意地相愛著。這就是人生!我如此深信,並為自己完美的人生,感到無比驕傲。
灼熱的陽光,把全身的肌膚曬成了均勻的顏色;身體失去了表裡之分,心情彷彿也隨之沒有了表裡的分別。鎮上的人們都十分開朗,我們也被同樣的氣氛感染,整天掛著笑容。在這裡,跟任何人都能馬上打成一片。我所遇到的西西里人們,大家都爽朗、親切、喜歡聊天、心胸開闊,而且相當樂於助人。
在名叫陶爾米納的小鎮上,我們因為長住而和當地的媽媽熟識,受邀到她家中作客。媽媽端出的熱紅酒,讓戀人和我感動得不得了,兩人不停驚呼:「好喝!好喝!」媽媽悄悄對我說:「我把這酒的作法教給妳。這樣呀,那孩子就一生都是妳的了唷。」
啊,原來當時的他,年輕得足以被稱為「孩子」呀。如今回想起來,才猛然發覺。那時我滿心沉醉戀愛之中,從不曾想過年輕不年輕之類的問題。雖說已是成人的年紀,但被人喚做「孩子」,卻也不會感到不自在。那樣的稱呼反而適合他吧;帶點天真無辜的少年味道。
紅酒應該還有剩。一個人喝起來沒什麼滋味,最近也就不大喝了;喝完一瓶紅酒得花上好幾天。我打開冰箱,取出喝到一半的黑色酒瓶,放在檯子上。小豆蔻收在櫥櫃上的空果醬罐子裡。這麼說起來,在夏天的日本喝熱紅酒倒是第一次。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在悶熱的廚房裡,做些熱紅酒,也好久沒出去陽臺上喝酒了。喝醉了也沒關係,就爬上床好好睡一覺吧。
從那之後,也曾聞過無數次小豆蔻的香氣,但是到什麼時候,才終於從記憶的抽屜裡翻出那個晚上的回憶呢?正因為那麼堅定的以為自己不可能遺忘什麼,才對某些回憶的安靜消失一無所覺吧。這肯定是件好事。正因為忘卻,才能安睡、也才能在隔日清醒。即使像現在,再度只剩下獨自一人。
「秘密就是這個唷。」那時,媽媽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圈起一個圓。原以為是「OK」的手勢,但仔細一看,才發現兩根手指之間,好像夾著某個東西──圓滾滾的手指尖上,有個像是植物種子般的東西。那就是小豆蔻。她把手湊近我的鼻尖,傳來一陣清涼隱約的甜味,以及淡淡的藥香。
那年夏天的西西里島,我們是如此完美。怎麼也沒有想到,那之後的人生,將是各自度過。
我沒辦法開口告訴那天晚上,天真凝視著戀人的自己。不能讓那天晚上滿溢的幸福蒙上陰影。即使日月流逝,有一天我會一個人在房裡、回憶著那天晚上的一切光景──我仍無法預先開口告訴年輕時的自己。既無法沖淡當時的幸福,也無法緩和之後分手的痛苦。事後回首,我沒有能力、也不想試圖去改變過去的什麼。
在紅酒中加入小豆蔻,用小火熬煮一會兒後,酒香瀰漫。彷彿小惡魔般誘人的熱紅酒完成了。只靠一顆小豆蔻,就足以撐起熱紅酒的深度與厚度。在陽臺擺上椅子,今晚就一個人稍微喝一杯吧。
白天時在與車站相連的商店街上,不自覺地買了像小山一樣高的番茄。
回到家時,我連廚房的燈都沒開,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明明只有我一個人吃、明明已經沒有其他可以一起吃的人了,一回神卻不小心買了怎麼多。簡直是無可挽救的失敗。真正讓我震驚不已的,不是多買了番茄這件事情,而是對此感到如此挫敗的自己。
一堆日幣二百圓,買了兩堆,一共是四百圓。多了的應該扔掉也無所謂吧。不過就這樣而已呀,根本不需要在意。這樣想著,我稍微笑了。的確是不需要在意的事情呀。
不論什麼時候,始終無法習慣一個人。也許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故意讓自己不去習慣也說不定;因為太想忘記自己是一個人,結果還真讓自己忘了這件事。打開公寓的大門時突然驚覺,家裡沒有人的氣息──啊,是這樣呀,原來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結果每次開門,都因此而心中一震。
稍微清洗小山般的番茄,把熟透的番茄小心放進鍋內,心中想著:不如做成番茄醬吧。多的分量只要冷凍起來就可以了,沒有人幫忙吃也無所謂。只是看便宜、買得稍微多了些而已,倒也沒有真的買到超量的地步。即使只有一個人,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我是一個人。那又怎麼樣呢。
嘴裡叨念著遺忘許久的咒語。我是一個人。那又怎麼樣呢。
那時就像這樣,反覆不斷地把這句話說給年輕的自己聽,終於能夠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不對,應該說,我雖然打算獨立,卻還是依靠了某個人;我把那人和自己搞混了。最後,我終於學會放手,卻是因為走到了不得不靠自己獨自站立的地步。
從義大利回到日本後沒有多久,我看見了不願見到的情況。曾在義大利那般閃閃發亮的戀人,正逐漸地失去活力。不管怎麼試圖鼓舞對方都不見效果,我的聲音,彷彿直接穿透了戀人那虛幻空洞的耳朵。
不管再怎麼不願見到,但這就是真正的他。他似乎正等待著開口的適當機會,而我則在心中不停大喊「我不想聽!」、激烈地抗拒著。但是,一面抵抗,我其實也一面默默開始放棄了。
於是,有一天,他終於低下了頭,說:
「我,想要一直環遊世界。」
雖然沒說一個人,但也沒說想兩個人一起走。
原來,我先前想錯了。對我來說,義大利不是人生,甚至不是旅行,只能算是旅遊而已;但對他來說,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他所想的是:一直。環遊。世界。這就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差異。與是非好壞無關,只是,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辦法過那種一直。環遊。世界。──的生活。
「並不是對妳感到厭倦。」戀人用懇求般的語氣說:
「可以的話,我很想繼續和妳在一起。希望妳能理解這點。」
「但,你還是要走吧。」
絕對不能讓他走,我心想著,卻說不出口。「絕對」這個字眼,正一點一滴地崩塌。我深信只要兩人一心,就是完美無缺;不能原諒對方要拋下我,一個人前往遠方。「不能原諒」的真正重量,當時的我並無法明白;但我心裡很清楚,不論我諒解與否,戀人的想法都不會有所改變。他看起來眼神依然空洞,最後只是輕輕的點了一次頭。
戀人出發後不久,我決定和剛認識的對象步入禮堂。當時甚至以為,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
我寫下沒有收件地址的結婚喜帖。雖然不知道旅行中的他這時人在哪裡,但我還是寫了。用藍色的墨水、一字一句思考著寫下一些看似幸福的字句。原本沒有寄出的打算,但最後還是寄去了對方的老家。這就是所謂「不能原諒」的意思嗎?在把信寄出的瞬間想到這點,忍不住當場發起愣來。難道是為了想做這種事所以才結婚的嗎。我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但同時,也沒有辦法停下當時的自己。
一年之後,孩子出生。而在孩子上幼稚園的時候,我離婚了。那是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婚姻。最不能原諒的,原來是我自己。
但是,儘管是錯誤的婚姻、儘管不能原諒,孩子仍是另外一回事。他是我至今所得到的一切東西中,最可愛也最重要的一個。想起那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有時胸口會感到一陣刺痛;但就算把這些東西全部算進來,這孩子仍是最可愛的一個。能這麼想時,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把這孩子養育成人。我把孩子從公立幼稚園轉到了可以代為照顧更長時間的私立幼稚園,開始為了養育孩子而工作。當了一陣子上班族後,在美大時認識的朋友力邀下,兩人一同成立了設計事務所。
一開始當然不可能事事順遂。工作大起大落了好一陣子,但那樣也很好──在命運的捉弄下,與友人相互扶持,曾幾何時,我也勉強能夠抱著孩子,用自己的雙腳站立了。
「雖然沒有桃花運呀。」
偶爾會和工作搭檔的朋友互相取笑。我們兩人都離婚了。但可以笑著說沒有桃花運的我們十分幸福,因為身旁有著女性好友相伴。
工作上的運勢也不錯。現在的工作量恰到好處,進展順利。以前總希望工作再多一點、公司再穩定一點,不僅是為了孩子,或許也有一部分是想靠著埋頭工作排解鬱悶。曾有過被工作追得無法休息的時候。想知道自己能承擔多少工作、能多麼認真的面對人生;於是繃緊神經,全力以赴。在度過被忙碌無止盡追趕的歲月後,這兩年終於安定了下來;我算是熬過了那段非與人生搏鬥不可的時期。
女性朋友、工作,以及孩子。笑著說沒有桃花運的時候,最先想起的就是孩子。我的孩子運很好。沒花什麼心思照顧的獨生子,竟也順順利利長大了。
升上高三的時候,他一臉開朗地說:
「我不要上大學。我要工作存錢。」
「嗯嗯,這樣也不錯呀。」
他的母親運好嗎?我,也能算是個好母親嗎?因為想裝出好母親的模樣,因為想裝出一副完全了解他的樣子,我什麼都沒有多問。錢存起來有什麼打算?之後想要做什麼呢?
然後,他在慶祝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發表宣言。
「我之後要出發旅行。我想要環遊世界。」
我頓時冷汗直流。坐在餐廳對面座位的他,彷彿在遙遠的數十億光年之外微笑。
絕對不能讓他走,我心想著。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我心中再次浮現了絕對兩個字。那輕易崩塌的絕對。誰也不曾留意的我的絕對。
我說不出任何挽留的話;因為清楚他不去就不會死心。就是有這樣子的人哪;拼命地想著要去旅行,想到胸口疼痛、想到自己無可奈何。如果我所深愛的偏偏就是這類型的人,除了放手外,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並不因為沒有哭著留住他而後悔,但也覺得沒什麼露出笑容的必要。雖然如此,我卻笑著對他這麼說:
「開開心心的去吧。」
然後,希望你能平安歸來。希望你在旅途疲憊的時候,偶爾能想起我。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只是無聲的默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