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1】
【第一章】長江夜談
顯德十六年丁卯,哲得鎮遠侯青睞,有意延入幕府,哲以將赴科考辭謝。陸侯重金饋之。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我欲哭無淚地看著荒涼的江岸和滔滔東流的江水,眼看著天色就要黑了,在這荒郊野外,我可沒有勇氣待上一夜啊!我怎麼會落入這種困境?都是陸燦那小子不好。我惡狠狠地想道。
說起來,我在陸家的五年過得很是愜意。
如今天下四分,除了北方的蠻族之外,大雍掌控中原河洛,南楚偏安江南半壁,而北漢占據太原和燕雲的大半,蜀國則占據兩川,自從搖搖欲墜的東晉因為張波起義而崩潰之後,天下諸侯爭亂,經過幾十年的動亂,才形成這樣的割據局面。
這四國的君主大都是東晉根基深厚的世家所出,也難怪能夠勝過那些出身草莽的反王。縱觀歷史,悠悠千年,又有幾個平民出身的草莽英雄可以奪取天下呢?雖然這些年來動亂不斷,天下戶口大減,已經從東晉末年的兩億之多降到如今的一億三千萬,可是我倒也沒有受過太多的苦。
自從東晉貞淵四年,南楚立國之後,江南就頗為平靜,雖然時常和大雍、蜀國發生爭戰,可是沒有波及到我身上。
父親死後,我為了謀生和埋葬父親,進了鎮遠侯府做西席。
鎮遠侯陸信乃是江夏大都督,掌握著南楚大半水軍,是重臣中的重臣,身為陸家的西席,我自然過得很是安寧愜意。
我的學生,世子陸燦雖然頑皮搗蛋,卻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儘管從開始的抗拒到如今的受教聽話,我頗費心思,但是他倒沒有欺負過我。只是有一次被他騙去了煙月樓,最後嚇得我落荒而逃,還被搜刮了大半積蓄。因為這件事,我賭氣了半個多月,但最後還是被他孝敬的美食打動了。
本來,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狐假虎威也很不錯,可是事情卻在半個多月前發生了變化。
陸燦這個小子在陸侯考校兵法的時候表現突出,一時得意忘形洩漏了是我教他兵法的真相,陸侯的目光便落到了我這個小小的西席身上,幾次考問之後,居然要我進他的幕府做幕僚!
雖然說這是一條青雲之路,但我可不是白痴,如今南楚雖然表面上一片繁華,卻是隱憂重重。占據中原的大雍如今上有賢王,下有名將,勵精圖治,厲兵秣馬,這幾年屢次兵壓江夏。而南楚卻是文恬武嬉,雖然陸侯十分善戰,可是這幾年的軍費卻總是不足,這樣此消彼長,我若留在江夏,恐怕會死在亂軍當中。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自然是不願意進陸侯幕府的,只是我也不想得罪鎮遠侯,因此想來想去只有託詞想要赴試今年的恩科,這才脫了身。
原因當然是因為南楚這些年來偏安一隅,對武事上遠遠不如文事重視,做一個幕僚在仕途上自然不如去考進士做文官了。陸侯爺只當我也是這麼想,雖然有些遺憾,可是想來我若得中也是南楚臣子,就沒有多加阻礙,反而給了我不少金銀做盤纏。
陸燦那小子在我耳邊嘮叨了半天,要我一路小心,錢財不可露白。擺脫了他的糾纏之後,我終於上了東下的客船。
可是原本一帆風順的行程卻被我給搞砸了。
今天中午,客船因為桅杆出了裂縫在岸邊臨時停靠,我在船上待了幾天,早就覺得氣悶,所以上岸走走。誰知道這荒涼的江岸上居然有一個破舊的寺廟,廟中有著不少百年以上的壁畫和石刻,我一時看得入迷,竟然忘記了船的事情,等我清醒過來,已經是日落西山。
我被扔在了江岸上,雖然盤纏還在,可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聽說晚上會有野獸和江匪出現,我心驚膽戰地看著即將西沉的斜陽,開始考慮是否在破廟住上一晚。
突然,我看見一艘大船遠遠駛來,立刻興奮起來,若是能夠搭船就好了,如此便不用擔心安危,連忙站起身來,揮著兩手高聲叫喊,雖然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
那是一艘普普通通的貨船,在甲板之上除了船夫之外,一個英俊威武的青年負手而立,正在觀賞兩岸的風光,無意中看到了江岸之上,有個青衫少年正在又蹦又跳地喊叫,雖然因為江風的緣故聽不清楚他的聲音,可是只看這個荒涼的所在,就知道那個少年必然是希望搭船。
青年微微一笑,道:「傳令,靠岸。」
站在他身邊一個鼻直口闊、相貌威嚴的大漢低聲道:「公子,恐怕不便讓外人上船。」
那個青年微微一笑,道:「不過是一個落難之人,有什麼打緊?再說若是那人有問題,你們還處理不了麼?」
那個大漢猶豫了一下,道:「公子說得是。」
很快地,那艘貨船停在岸邊,兩個船夫搭上跳板跳上岸來。
一個船夫笑道:「小兄弟,你是怎麼了?」
我連忙將事情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
另外一個船夫哈哈笑道:「原來是被客船撇下了,算你運氣,我家公子豪爽好客,要不然你就得在荒郊野外待上一夜了。上來吧,我們帶你一程。」
我看著這兩個膀大腰圓的船夫,心中有點兒忐忑不安,他們若是跟我談價錢,倒還能放心一些,可是他們這樣豪爽,我竟有些不安起來,可是轉念一想,現在四下無人,倘若他們是歹人,我就是不上船也是要沒命的,還是拚一拚吧。
於是我便跟著兩個船夫上了船,那窄窄的跳板讓人心驚膽戰,兩個船夫一前一後地扶著我登上了貨船。
上船之後,就看到一個青年微笑說道:「在下李天翔,乃蜀王治下行商,這次運送貨物到南楚建業,不知道兄台怎樣稱呼?」
這個青年雖然穿著便服,可是氣勢不凡,我怎麼看都覺得比陸侯爺還要威嚴,而且他身上彷彿有一種驚人的魅力,令人如沐春風。再看看自己,身材普普通通,只是沒有風吹即倒罷了,相貌雖然還算清秀俊美,可是怎麼看都是一個文弱書生,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
我長揖到地道:「晚生江哲,字隨雲,不小心錯過了所乘的客船,幸得公子援手,哲感激不盡。」
李天翔笑道:「想必江兄弟已經很勞累了,我讓人準備一間客房,江兄弟請先去休息吧。」
我千恩萬謝地告辭而去,這樣氣度的人物,可以斷定不會是江匪了。
這是一艘中型貨船,每年長江之上來來往往的這種貨船不計其數,這種船底艙都裝滿了貨物,上面的船艙則隔成一些小房間,有時候會接納一些闊綽的客人,房間潔淨舒適,絕對比那種專用的客船舒服。
我被領入一間小艙房,裡面鋪蓋十分整齊,又有僕人拿了李公子的一套衣衫給我換洗,雖然因為李公子身材俊偉,我穿上他的衣服有些滑稽,但勉強還算可以穿得。
飽餐一頓之後我昏昏欲睡,臨睡之前還想著等我下船的時候得給一些銀兩做為酬謝,總不能真的占了人家的便宜。
一覺醒來,只覺得神清氣爽,感覺艙房內有些氣悶,便起身穿上衣服,決定到甲板上走走。
此時正是子夜時分,江風清冷,兩岸風光在月光下朦朧依稀。看著清寒的明月,遼闊的星空,我不由得詩興大起,吟誦道: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正當我反復吟誦的時候,只聽見身後有人拍掌叫好,我回頭望去,卻是李天翔在那裡鼓掌。
我抱歉地道:「打擾李公子休息,真是抱歉。」
那個青年搖頭道:「哪裡話,若非我沒有休息,豈不是要錯過小兄弟這樣的好詩。請問可是小兄弟的作品麼?」
我心裡歡喜,面上卻謙遜地道:「拙作難登大雅之堂,公子見笑了。」
那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才道:「小兄弟年紀輕輕,文采如此出眾,想來若是前去赴試,應該是金榜有望。」
我笑道:「晚生正是到建業赴試,只是能否考取還要看天命,這科考一事,就是文章錦繡,也未必合了考官之意。」
李天翔目中閃過一絲古怪,道:「話雖如此,但是公子才華絕世,就是那些考官口味不同,也不敢埋沒這等錦繡文字的,我想江公子此行必能蟾宮折桂。」
我尷尬地笑了笑,如果不是為了圓謊,我根本不想參加科考。這可是我的經驗,若是只顧著說謊不顧著圓謊,遲早是要吃虧的,反正我有辦法避免中舉,只要在文章裡面寫上幾個犯了忌諱的字,就是文章再好,考官也是不敢取的。
李天翔見我窘迫,也不再說及科考的事情,感慨地道:「唉,這次從蜀中來,看到中原局勢緊張,在江夏又幾乎遇上戰事,現在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前陣子南楚國主下旨增加關稅,幸好蜀王國主遣使到南楚談判,要不然我們的貨船就要賠本了!」
我隨意地道:「其實蜀王國主根本不必費心,南楚、蜀國唇齒相依,只要把這層關係說透,國主一定會降低關稅,甚至還會提供通商的優惠呢!」
李天翔微笑著問道:「這怎麼說呢?在下可是不明白。」
或許是情緒有些放鬆,原本不願意談論這些事情的我侃侃而談道:「這就要從當今天下的局勢說起。當今天下,南楚和大雍對峙南北,但這只是表面的事情,不論軍力民心,南楚都不及大雍,只能防守,無力進攻。所謂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大家都知道這樣下去,南楚遲早必亡,所以當今國主才會向大雍求和,在顯德九年去帝號,稱國主,以求苟安。
可是現在情勢已經不同,蜀中在貴國治下,兵精糧足,雖然蜀國因為地理的限制,只能是一個偏安的局面,但是對我南楚卻是居高臨下的強勢。如果蜀國和大雍聯合,大雍猛攻長江,蜀國臨江而下,我南楚必然滅亡。但若蜀國嚴守蜀中,而我南楚和大雍北方的北漢聯合,一旦雍軍攻南楚,北漢從北面和南楚呼應,大雍面臨長江天險,只要南楚守到三月以上,大雍必然退兵。」
李天翔面色肅然,良久才道:「若是這樣,豈不是天下永難一統,只是苦了我們這些老百姓。」
我安慰他道:「我說的不過是理想中的情況,現在南楚君臣有些自大,認為長江天險可恃,危機隱伏,如果大雍有明智之士,還是有統一的可能性。」
李天翔有些好奇,問道:「公子剛才不是說大雍難以為繼,怎又說大雍還有可能一統天下?」
我理了理思路道:「雖然大雍處於百戰之地,但是它的優勢明顯,上有明君賢臣,下有大軍百萬,只要戰略正確,二十年內定可一統天下。現在天下的格局,蜀地才是關鍵,只是蜀中易守難攻罷了,若是想要奪取天下,首先便要結好北漢,安定後方,然後離間蜀楚。」
李天翔疑惑地問道:「結好北漢還是有路可循,蜀楚唇齒相依,如何離間呢?」
「這有什麼難的,我在江夏聽說近來南楚朝中有人想恢復帝號,如果大雍此刻表現得束手束腳,難以為戰,南楚君臣必然容易被其所迷惑。若是大雍再派遣細作,以甘言厚禮賄賂寵臣,促使南楚恢復帝號,那麼南楚和蜀國之間的隔閡必然加重,到時候就連北漢也不免心中疑忌。屆時大雍暫時承認南楚稱帝,兩國劃江而治,然後再和南楚聯手攻打蜀國。
南楚君臣短視,必然上當。雖然蜀中難攻,但是也難以抵擋兩國攻勢,到那時蜀國必然痛恨南楚,只要大雍策略得當,必然能夠得到蜀中大部。之後大雍兩面夾擊,必然可以滅掉南楚。等到這時,就可以養精蓄銳,一舉破漢,何愁天下不定。」
李天翔聽得眉飛色舞,道:「看來只要蜀中和南楚結好,就是大雍有再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幸好江兄你不是大雍的子民,如果你去了大雍得到重用,我們蜀國可就危險了。」
我懶洋洋地道:「我才不去大雍呢,聽說那裡以軍功為重,像我這種文弱書生,在那裡可是吃不開的。等過幾年,我多掙點兒銀子,到鄉下買幾畝地,娶個溫柔賢慧的妻子,才是人生樂事呢!」
李天翔笑道:「那我就祝賀閣下如願了。不過聽你的計畫,大雍應該不需要二十年的時間吧?」
我已經有了睏意,道:「本來是不需要的,到攻下南楚為止,有個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可是我聽說大雍的皇帝陛下春秋已高,太子李安雖然是儲君,聲望軍功卻遠不如次子雍王李贄,當初雍帝李援因為次子李贄功高,所以賜他封號雍王,原有立儲之意,但是之後大雍典章制度一一齊備。李援又根據立嫡立長的制度立了李安為儲君,所以蕭牆之亂難免因此而起,搞不好大雍因此分崩離析也不一定。我說二十年,還是在內亂不會範圍太大的前提下呢。」
李天翔微微低下了頭,良久道:「是啊!」
我看天色還早,睏倦之意又湧了上來,便告辭道:「晚生還想去補眠,這就告辭了。」
李天翔點頭道:「小兄弟去吧,夜風寒冷,若是著了涼可就不能赴試了。」
看著江哲的背影,李天翔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一直隱在暗處的那個大漢走了過來,道:「公子可是有意帶此人回去?」
李天翔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不行啊,你知道的,這一路上我們遇上了多少刺客,如今那人勢若瘋狂,手段也越來越激烈,所以下船換馬之後,我們就得一路疾馳,這個文弱書生怎能跟得上我們?我恐怕他還會憑白送了性命,這件事情也不急於一時,現在就這樣吧。」
那個大漢眼中閃過欽佩,道:「屬下遵命。」
另一頭,剛剛走進艙房的我卻是愣住了。
說起來現在我距離那對主僕足足有十丈多遠,還隔著艙門,甲板上又是江風颯颯,本來我不應該聽到他們的談話,可是這就涉及到我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祕密了。
我雖然體質不好,不適合學武,可是我卻有超出常人很多的六識,尤其是我的聽力和眼力,就是練了武功的人也不比我好多少。
當然我是沒有興趣去練那不會有什麼收穫的功夫,倒是喜歡用我那超越常人的嗅覺和味覺去研究美食和藥草。而我的聽力和耳力則是釀禍之源,誰也不想被人聽到自己私下的談話,所以我一向嚴守祕密,除了已經過世的父親之外,再也沒人知道。
方才我和李天翔在甲板上談話的時候,我就察覺有人隱在暗處,想到可能是李天翔那個總是虎視眈眈的近衛,就沒有放在心上,但是當我進入艙門時卻聽到了這令我心驚膽寒的對話。我強自平靜下來之後想了想,還好這個十有八九是別國密諜的李天翔大概有什麼危險,要不然我可就被他強行擄走了,我在心裡發誓絕對不會再胡說八道,忐忑不安地回艙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