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依】
他將自己的Camaro駛上最近才鋪了瀝青的碎石子路,從路的左側一個甩尾,停在右側的我家前面。他車子開得那麼快,我爸爸鐵定會從醉醺醺的昏睡醒來,恐怕不等我溜出屋子,就會被爸爸逮個正著。
「哎呀,威爾,你想吵醒他嗎?」我嘶聲說,他下了車,砰的關上車門。
威爾抬頭看著我的窗戶,走向我,碎石在他腳下沙沙響,鑰匙圈套在他手指上旋轉。
「見鬼了,他比這棟房子更沒有知覺。」他傻笑著消遣我。
我翻翻白眼,離開窗台。
行李袋的拉鍊已經拉攏,化妝箱的釦環也釦緊了。紗窗比平常難纏,我扳弄了一分鐘,好不容易,紗窗才從滑軌蹦出,嘩啦落地,劃破寂靜的夜。
「唷,剛剛還嫌我太吵。」威爾嘀咕著。
「噓!」
我把行李袋丟給他,隨後拋下化妝箱。他快步跑回車子,將東西放進後座,返回窗戶下就定位。
「準備好了嗎?」我低聲說,看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的心臟怦怦跳,頭都暈了。放輕鬆,柔依,以前又不是沒跳過。
「跳吧,寶貝。」威爾說,向我舉起雙手。
我緩緩吸一口氣。爬到窗框上面。他就在那裡,在底下等著,眼裡是始終如一的殷切眼神。也許他這次的目光更燦爛。也或許,我看到的是更燦爛的未來。
「快跳呀,柔依。我保證不會漏接。」
「我知道。」
我閉上眼睛。眼前不再天旋轉,腸胃卻糾成一團。我搖搖晃晃。然後,縱身一躍。一秒鐘的下墜感覺像胃永久卡在喉嚨的失重狀態,但威爾接住了我。我張開雙臂環抱他,尋找他的嘴,親吻他。
「我得去拿風鈴。」
「我之前不就說了嗎?風鈴那麼大,不能掛在後照鏡啦。」
「話是沒錯,但我不想把風鈴留在這裡給他。」
威爾放我落地,我衝上三階台階,到了前門門廊。風鈴在角落。以前屬於媽媽,如今屬於我。我拖了一張椅子,抵著欄杆放好,爬上去,岌岌可危地站在椅子邊緣。我伸手去搆風鈴,風鈴叮叮噹噹地向我打招呼,幾隻海豚擦過中央的幾根鋼棒。
我一手從鉤子取下風鈴,另一手攬住金屬製件。風鈴發出太多聲響,但總算落入我手中。我爬下椅子,望進客廳的窗戶。爸爸本來在躺椅上面呼呼大睡,他幾乎每個晚上都癱在那裡,在威士忌的酒臭中朽爛著,但是現在他不見了。
我一怔,風鈴落地。
「慘了。」我喃喃說。
「柔依?」威爾在前庭叫喚。他過來了,一步跨上三階台階。「妳沒事吧?」
血液在我的胸腔洶洶湧進又湧出,快得我難受。我跪在地上捧起風鈴,固定海豚及金屬棒的細鐵線亂掉了,我一條一條地整理。
「沒事。只不過,他不在客廳。」
糾結的鐵線拒絕在我顫抖的手指下鬆開。快呀,拜託,快鬆開。
威爾從我身邊走向屋子,望進窗戶。「八成在廁所。」他拉拉我的手肘。「我們該走了。」
我還沒來得及起身,門廊的燈便亮了,黃光灑落在我們身上。我們呆呆杵在原地,好像如此一來,燈光便會熄滅,讓我爸爸回去睡覺。
門開了。他拖著腳到門廊,一支幾乎滴酒不剩的酒瓶在身邊搖晃著。
「柔依,妳在做什麼?」他口齒不清,瞇著眼睛看我。我的呼吸太急,說不出話。我的心臟在胸腔裡以短促的歪斜動作猛力跳動。「他跑來這裡想幹嘛?」
爸爸用酒瓶指著威爾。我閉上眼睛,希望爸爸回去睡覺。威爾將我的手肘抓得更緊。
「滾出我家,小子,不然我要報警了。」爸爸咬牙切齒,從痰多的喉嚨說道。
「沒問題,我們正要走。」
威爾扯著我的手臂,我一個踉蹌就往前走,但是經過爸爸面前的時候,我很難不心驚肉跳。
「她哪裡都不會跟你去。」我爸爸說,攫住我的另一隻手,他的手指像灼熱的觸手,一圈一圈地纏住我的手腕。
「放開我。」我的聲音微弱,沒有我希望的剛強。在爸爸面前,我總是這副德性。
「放開她。」威爾又拉扯我。
「我死都不放。」爸爸對著夜色嚷嚷。
我斷然甩掉爸爸的手,這一甩的力道令我蹣跚地往後退。接著,威爾和我向前挺進,三步併作兩步下了門廊,跑上雜草叢生的茂密草皮。到了前庭中央時,酒瓶狠狠擊中我的側腦。不可思議,爸爸醉成這樣,竟然還有這種準頭,但他想擊倒我的決心倒是毋庸置疑。酒瓶沒有碎裂,只發出我兩度聽見的噁心悶響,一聲在頭部外面,一聲在我的頭裡面。
我驚呼著跪在地上,一手捂著臉。我看不見了。眼前一片黑暗,隨後閃爍起紅紅黃黃的光芒。我眨眨眼,用力眨。動一動下顎。不曉得威爾在跟我說什麼,我感覺到他捧著我的下巴,但是我的視線模糊,有時甚至失去視覺,看不到他。我的手在發抖,支撐不住身體。我往前栽倒,臉朝下,撲進馬唐草堆中。
威爾離開我身邊,竄上門廊。我聽得到他們,他們像兩隻熊似地咆哮嘶吼。我好不容易翻過身,側臥著看他們,一邊向他大叫。
「威爾,不可以,住手!」他的回應是一拳打向我爸爸的肚子。第二擊,是抬起膝蓋去撞爸爸的額頭。「別打了,威爾!」
我掙扎著站起來,在草坪上跌了一跤,膝蓋染上草漬,再爬起來。他會打死我爸的。他比我更受不了老爸給我的待遇。爸爸整個人撞上牆壁,威爾又掄起拳頭,擊中他的顎骨。我看到威爾指節上泛著瑩潤的紅色血光,不曉得那是他的血還是爸爸的。
「威爾!」我尖叫著。「威爾!住手!」
冷不妨一陣噁心湧上來,我彎下腰,看著晚餐從嘴裡飛到草地上。我吐乾淨、咳嗽、作嘔,跑向門廊。雙手抖到無法控制。兩條腿簡直承載不了我的體重。痛楚火辣辣地橫掃過我的身體。
我爸的手臂向後揮向門板,尋找退路。片刻後,他倒在地上。威爾踢著他的肋骨,一下、兩下。他會揍死他的。爸爸被打死的話,絕對是咎由自取。
「停下來,威爾。」我粗聲粗氣地說。我伸出手,攫住他的手。他旋過身,漠然的雙眼對我視若無睹。我向後退,打著哆嗦,我需要他回到我身邊。
「柔依。」
威爾停止攻擊,恨恨地瞪了我爸爸最後一眼,接著張開手臂,抱著我走過草皮。我蜷起身體,一手按著側腦。他開始結結巴巴,赫然察覺此刻他給我的觀感:熟悉,大勢不妙的那種熟悉。
「柔依。柔依。我永遠不會打妳。我不是他。我死都不會變成他。絕對不會,柔依。天啊,別那樣看我。我不是怪物。我說什麼都不會像他那樣對妳。我保證。」
我展開蜷縮起來的防衛姿勢,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貼著他因為這番折騰而冒出鹹汗的脖子,嗅聞著他的味道,他的氣息幾乎淹沒了我嘴裡的噁心味道。當他在車子旁邊放我下來,我拉起他的雙手,將他染血的指節按在我的臉頰上,希望血液能像人體彩繪的油彩一樣留下痕跡。
「我們走吧,威爾。」
威爾為我打開車門,我滑進座位。我回頭看著門廊,威爾發動引擎,打開頭燈。爸爸側臥著,血從鼻子往下滴,稠紅的鮮血夾雜著威士忌與鼻涕,眼睜睜看著我們離去。
【威爾】
「妳聞起來、有點像、嘔吐物。」我告訴她。
「因為我在草皮上吐過。」
「妳是不是不舒服?」我緊握著方向盤,擰絞著方向盤的皮套。現在我得讓海嘯般的能量消退,但怒火糾纏著我,像一隻你餵過一次之後便不斷找上門的流浪貓。「噓──柔依,這是腦震盪的跡象,對不對?」我轉頭看她一遍、兩遍。她露出倦容,整個人斜倚著乘客座的車門。「嘿,暫時不要睡覺,好嗎?來,喝喝水。但是不可以睡著。我想,妳得保持清醒一段時間。」
我不再看路。她將水含在嘴裡漱口。搖下車窗,吐在外面。我將她的臉拉向我。我察看她的太陽穴,可是在頭燈的光線下,看不出什麼名堂。其實我不清楚應該尋找什麼跡象。要是知道就不必傷腦筋了。但願我的大腦裡有派得上用場的知識,什麼都好。我用拇指摩挲她的下顎骨,暗自咒罵。輪胎駛上路肩的碎石。我把頭轉向路面。車子斜行的動作令她呻吟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只是,妳先不要睡。」
不行,她不能睡。但我希望她舒服一點。今天我在出發之前,從團體之家[1]的儲物櫃摸走一些枕頭和毯子。依我看,除了被政府奉送的一腳踹出團體之家,我有資格拿一些餞別禮物。我們疾速駛到鎮外,我立刻伸手從後座拿了一顆枕頭和毯子。
「給妳。」我說。「妳把椅背放倒,靠著比較舒服。也許,等一個鐘頭之後再睡覺。我要多開一段路。」
「我不睡,我要陪你熬夜一整晚。」她說,露出淺淺的笑靨。寬大為懷的柔依式微笑。罪惡感是我的最新好朋友。我不應該對她爸爸動粗。我應該克制自己。偏偏按捺不住。我實在厭倦了他把柔依揍個半死。柔依好好的一張臉,嘴唇都腫了,還有嚴重的黑眼圈。她老是不還手。她不肯,無論如何不反擊。她需要我。
柔依端詳著我交給她的枕頭。「這是你的嗎?」
她覺得我是小偷。無所謂,我不想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她猜的沒錯。椅墊下紙袋裡熱燙燙的一千元就是證據。
「團體之家還有多的。」我告訴她。「別擔心。這種東西塞滿了整個櫃子。全新的。統統是用妳繳的稅金買的。安啦。」
柔依對著我笑。她這樣笑一定很難受,頭會發疼,嘴唇也會痛,但她的笑容有股魔力。她的笑可以鼓舞全世界,連我也不例外。
「我沒有繳過稅。我家裡一直不准我工作,記得嗎?」
我們駛近了一個停止標誌,我打了低速檔。慢速通過。我們沒有停車的閒功夫。天曉得誰會追著我們跑。
「我記得。以後妳也不必工作,懂嗎?等我們到了維加斯,我負責賺錢。我會去找工作。我什麼差事都能做。我負責付帳單。妳負責把書念完,拿到文憑或同等學力證書,然後上大學。妳腦筋這麼棒,別淪落到跟我一樣。我是說,變成蠢蛋。」
她想當護士,她跟我說過幾百次了。接生嬰兒的那種護士。我不記得她的確切用語。反正是跟嬰兒沾不上邊的詞。當我再次升檔,我感覺到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你不笨。」她告訴我,語氣輕輕柔柔。她撫慰我的心靈。在那一瞬間,我相信自己也會有前途。她對我就有這種威力。實在不可思議。
「啊!我差點忘了。」
柔依解開安全帶,扭身到後座。我叮嚀她小心點,一邊往後看。她在化妝箱裡翻翻找找,回到前座,安然坐好。她右手的紙巾下面有一坨東西,她左手舉著打火機。趁著她點燃打火機,我又看著路面。
「那是什麼?」我問她。
「等一下。」打火機燃料的揮發氣體瀰漫在車子裡。「好了,這個送你。」我又望向她,這次咧嘴笑了,沒辦法裝酷,因為她遞給我一個杯子蛋糕,中間插著一支蠟燭。蛋糕上有醜不拉嘰的渦紋藍色糖霜,還灑了一把巧克力米。「生日快樂。」她說。
聽到她的賀詞真爽。上個星期五,她溜出家門,到巷口跟我會合。我們開車到採石場。查理跟團體之家的人全員到齊,連負責管教我們的雪莉也因為太愛熱鬧,跑來湊一腳。我們坐成一圈,大夥兒喝著廉價啤酒為我慶生。當查理看到我們來了,便舉起啤酒罐,唱起老掉牙的「超過收容年齡」生日歌:「祝你被政府攆走快樂。」
我很想開扁。他沒必要讓柔依聽到那種消息。
柔依捏捏我的手,搖頭拒絕了查理拿給她的啤酒。
後來,雪莉纏著柔依吐苦水,說她為了買房子而攢了多少錢,查理拉住我的手,朝她們的方向點頭。
「喂,托勒斯,等你閃人,你要怎麼跟小柔說?」他笑嘻嘻。「押韻耶,小柔、閃人。」
我搖著頭,把空啤酒罐扔進採石場。他是白痴。
「該死,你打算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還以為即使是你,也沒那麼冷血。」
我掄起拳頭,嚇得他縮起身體。我曾經為了更雞毛蒜皮的小事揍他。「去你的,混蛋。不是那樣的。」雪莉還在講她的存款。
「她又不能跟你走。你連自己的生活都顧不了了。」
「閉嘴。」
他用袖子擦臉。「天啊,老兄。你打算帶她遠走高飛?她還沒成年欵。」我沒有回應。他女朋友不久前還在穿尿布咧。「幹,老兄,你還學不乖嗎?不能救那種女孩子。」
「她跟我們不同。」我咬著牙。
「哪裡不一樣了?就因為她沒住在寄養機構嗎?」
「閉嘴,查理。」
「因為她聰明?漂亮?她跟別人沒兩樣,她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