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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與灰

作者:栩栩

出版品牌:雙囍出版

出版日期:2023-10-13

產品編號:9786269759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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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與灰殊途,灰與肉等重

夾身其中的我們永遠是赤裸的

「以一種年輕的聰穎風貌俏皮現身的機智」

「栩栩筆下,諸物有神」

 

  在COVID-19蔓延全球的這些年,感染、發病、康復、後遺症、感染……可能的反覆循環使群眾陷入了恐慌。當性命遭受威脅時,絲毫的變異都顯得無比巨大。我們的身體自始至終持續發送著信號,直到所有堅固的一切煙消雲散,信號終止。終止之前,我們恆常遊走於健康與疾病之間,習而不察,肉與灰的界線比我們想像地模糊。

 

  《肉與灰》所收散文,多發表於報章、網路平台等媒體,身為呼吸治療師的栩栩,寫詩之外,著力於醫事書寫,時常獲邀撰文。以醫療現場的經驗為累積,透過冷靜的筆調處理死生大事。多篇作品榮獲各大文學獎項,如獲得時報文學獎首獎,描寫疫情大流行期間的〈負壓〉。醫療現場之外,熱衷烹飪,學習花道的栩栩,寫起生活中的美好,格外細膩且有機趣。在傳統的審美之中,平添幾分當代的新意,藉由諧音拓展的詞義,也活化了我們對於語言的想像。

 

  《肉與灰》全書分為四輯:琉璃脆、人間事、金身常壞、大流行。

  「琉璃脆」,自感官初啟,以體感來認知世界,〈絲襪記〉以自持的寫法道出了女性如何看待第二層肌膚,在藏與露之間抉擇。〈陽春白雪〉展現了栩栩的靈巧,將吞入口中迅即融化的豆花,寫得津津有味。

  「人間事」,日常生活中是如何使用身體,身體如何遊走於健康和疾病之間的界限。體育課的〈樹蔭下〉;為了控制體重而失去樂趣的「一分糖」;「陪病」寫出在醫療空間裡的病患與非病患間的身體交錯。

  「金身常壞」,道盡了身體的(包含因為社會結構而產生的)不適:〈鏡頭恐懼症〉裡各種過度美拍的反感與X光片的直接形成對比;Linephobia〉由社群軟體的無數連線而被限制的自由。

  「大流行」,直擊COVID-19擴散感染時刻的醫療現場,〈陰翳禮讚〉寫X光片上的黑影;〈負壓〉病房裡的空氣不會外逸,是避免疫情擴散的堡壘,只是醫療人員進入時卻背負著難以言喻的壓力……。

 

  儘管處在常理上尚稱年輕的歲月,栩栩已然意識到肉體終將灰飛煙滅,在大疫期間寫作此書,更加深了體悟,「草木皆兵,憂疾畏死。即使真正的兵與死還不曾降臨。

 

本書特色

華文創作的散文分類裡,往往著重的是抒情,既要講究「真實性」又強調自我的情感的投射。栩栩的散文自「美文」出發,卻不終於此,在《肉與灰》裡,著重智性的文脈。理性、客觀地描述身體所感,同時回到文字構築的世界裡,喚醒你對身體的重視。

 

吳妮民 專文推薦序,
王盛弘、白樵、李欣倫、阿盛、黃信恩、楊佳嫻 煦煦推薦

 

栩栩筆下,諸物有神,是可見與不可見間的顯微鏡式奇觀,是作家裡善繪聽覺觸覺的佼佼者。醫療攝影陰翳,碘浴嫩肌,肺底風與葉間的各種輕音,所有日常或解剖學式肌理,皆被栩栩以鋒利如術刀之眼掌鼻心,捕得無限詩意。

──作家 白樵

 

栩栩以詩人之筆,寫盡日常的吃穿行旅,在她專注而虔誠的目光裡,細瑣之事發光,萬物仿若有靈,生出血肉,且聽每一毛孔歡暢敘說。除了寫生之燦然,也細摹初老、疼痛、疫病,記錄醫院中的故事和心事,以及諸種身體經驗和情感記憶。肉身之書,如此厚實,卻又如灰輕盈。
──作家 李欣倫

 

栩栩很擅長描寫世間百態,有煙火氣卻無火煙味,觀察仔細但成文不至於瑣碎,這恰好顯現了她的人格特質──感性與理性兼具且平衡。她的筆路相當寬,顯然有意不想受到醫者專職環境的限制,因此心思眼界放得開,字裡行間自然透出舒坦的氣息。

──作家 阿盛

 

《肉與灰》是本生活散文集,靈光不斷湧現。精緻的文字,清新的筆觸,把生活綴得頗具質感。栩栩習花道,或許是種底蘊吧。

──作家 黃信恩

栩栩

一九八八年生,寫作女子,現於醫學中心任職。

曾獲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著有詩集《忐忑》(雙囍,2021)。

[推薦序]

金繡之筆,栩栩如真

 

◎吳妮民

 

這幾日在京都隨意地遊走,入眼一切盡是古都的雍容及矜重,心底反芻著的是出發前所讀栩栩的散文集《肉與灰》,那美感或氣味卻暗暗叩合。起初想到,是了,栩栩也在裡頭寫過京都的,她寫京都人細密的心思和傳聞中婉轉卻見高下的應答,「綿裡針,肉中核,京都的舌頭一如湯豆腐,狀似軟和,一不留神就會燙了嘴。」(〈京都的舌頭〉)其次才想起,栩栩素來纖緻的文字,敏於觀察的眼光,不也有這樣聰慧善感之貌?我試著尋找栩栩與京都的連結,得出一個頗有意思的結論——啊,或許因為栩栩出身養成於臺南,那座氣質與地理位置皆常被類比為京都的城市。

以上是打趣了。其實,還是應該從栩栩的詩集講起。做為甚早起步的寫作者,散文並非栩栩(1988-)的第一本作品,幾年前榮獲第四屆周夢蝶詩獎的詩集《忐忑》,收錄2007至2020年間共五十三首詩,跨度極長,換句話說,包含了作者十九歲就動筆的詩作。然而詩集整體成熟度一致、字句脫俗,毫無少作的青澀尷尬,因此,教人驚豔於栩栩的早慧與自我鍛鍊。讀她的詩,最能感受到她琢磨文字如珠玉的耐心,和經營意象的優越能力,譬如〈蜉蝣〉將瞬逝生命寫得如此細膩:「這薄翅/從寒露化生嗎/墜地亦無聲/比針鋩還輕還/不可及的枯榮」;或如被多位詩人提及的〈失物〉:「曾經/可觸且可及/乳是鐘乳/吻是虎吻/你將它辨認出來」,寫情愛、觸碰、傷害,鐘乳與虎吻,是極短句行中有效而強烈的比擬;也能從詩作裡讀出栩栩偏向老成蒼涼的情思,譬如我極喜歡的〈半生〉:「恨過的人/就這樣老了/世界還是一樣的嗎/野草挲摩風露/岩層中湧出/你給過我的沙,我回報你的/鹽分」。

於是,便能理解為什麼詩人張寶云說栩栩的文字是「當代的宋瓷」,而詩人楊佳嫻喜歡她「壯闊的巧思」。

有了詩,再來說散文就有了演進與依憑。若《忐忑》被視為栩栩元神凝鍊、空靈抽離、情感幽微的一面,散文集便像作者走入了塵世,更具實體,更日常,不只是凡身的「血與肉」(flesh and blood),竟是活到底彷彿被燃燒殆盡的「肉與灰」(flesh and ashes)。觀之,全書並無任何篇章同書名《肉與灰》,作者以肉身敗壞意象貫串的企圖,應是顯而易見的。

書分五輯,從最薄最精緻的寫起。開卷「琉璃脆」裡,栩栩再度發揮她擅於勾勒細物的功力。我尤其喜歡她寫豆花的〈陽春白雪〉,報章登出後重讀多次,由這篇小品能見識栩栩對語言質地的嫻熟——她以「瑩白如酪,味淡近於寡」「清冷潔淨」形容豆花;接著,用「煙韌軟糯」描述樹薯粉圓類配料的口感。豆子的顆粒感,她說是「玉粒金波」;口唇間一抿而化的軟熟花生,她下的詞是「敷在舌尖,分明又綢繆」。讀至此,就算只是吃豆花這樣的小事,也被她具詩質而高度展演的文字,把五官的感受放大了。

接下來愈寫愈賦形,一路朽下去,「人間事」關於體魄筋骨,〈推拿〉一篇,生動記下整復院的日夜面貌,寫肌理經絡、師傅手法又有武俠之意,可以看出栩栩文字鏡頭遠近景的自如伸縮,簡直是小說家畢飛宇同名傑作《推拿》的散文版。「金身常壞」聚焦自身之癖病,如臉盲、頭痛、對鏡頭及通訊軟體Line的恐懼。此中最長的篇幅〈肺腑之言〉,熔本身從事呼吸治療的專業、醫學的詩意隱喻、醫學史於一爐,寫帶領學生諦聽病患的呼吸,是詩質的再次展現,「我們齊聚病床邊,屏息,聽風穿梭林間。」「一位合格的醫療人員,必定嫻熟於風與枝葉之間的關係。」栩栩對肺音的著墨,成功召喚回我的記憶(唉,那些聽起來很不妙的喘鳴和囉音),於是,我們應將此文當成最後一輯擴及人世社會「大流行」的引信,一併閱讀。

身為仍在繁忙醫學中心工作的呼吸治療師,過去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對栩栩而言是切身且全面的經驗,她不僅得日夜排班照顧患者,自己也在恐遭感染的高壓下度日。「大流行」從各面向記錄病毒肆虐的影響,〈碘〉寫下必要卻令人疲憊的消毒;〈陰翳禮讚〉並不讚揚隱晦之美,而是X光片上肺病的陰影。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的〈負壓〉,為本輯的定音之作,它忠實寫出全島經歷的三級警戒、隔離患者的負壓病房、以及那積於心頭草木皆兵的隱隱壓力。生命中的大疫使得某些事物延遲、荒廢,然而對創作者它也可能是催化書寫的燃薪,觀察栩栩寫作,她的散文在疫情期間有爆發式的發表,除了書寫境界愈臻精熟外,身歷其境的高壓,或許也是寫作欲望的原因之一吧。

讀完《忐忑》和《肉與灰》,栩栩其文,常常使我想起小說家李渝評《紅樓夢》金釵的用語:「精秀的女兒們」。她具風格辨識度的用字及句式,古典蘊藉,或許部分得益於平日裡的美感實踐——她學習花道,在乎料理,我看她的臉書,一開始是從追蹤自煮便當菜式看起的——而她又博學廣識,讀書、寫評,皆是拿手項目,曾被詩評提到的不斷用典,延伸經典意象、與之對話,在散文中也能見到,有時,那機智會以一種年輕的聰穎風貌俏皮現身。這樣的精秀之人,這樣的金繡之筆,也令人期待栩栩未來的寫作,且讓她描金刺繡,在文字的世界裡,一切栩栩如真。


 

〖試讀內容〗

〈陽春白雪〉

  嘴饞,又或自我感覺餓,內心就忍不住開始琢磨著吃些什麼好,正經吃一碗米麵太多,炸物太膩,餅食無茶湯相佐未免少了一趣,思來想去,還是吃豆花吧。

 

  豆花可開場,可為插曲,亦可作為一餐之收尾,可簡可繁,即知即行,隨便哪個街坊都有,不用特意去尋,最適合臨時起意。說起來不是沒有一點弔詭,豆花之狀,瑩白如酪,味淡近於寡,這樣清冷潔淨的小食,俗世裡竟然唾手可得。

 

  也許使豆花真正變為可即的,不是一地豆花攤的密度高低,而是配料。本來,倘若豆花細嫩帶豆香,糖水蔗香味足,有沒有配料,無關宏旨,然而能以簡樸本真取勝的豆花,為數畢竟不多;常見的其實是另一種:玻璃方櫃裡各色配料琳琅排開,該繽紛的繽紛,該剔透的剔透,豆花靜靜躺在碗底,觀其形,嘗其味,平淡無奇。

 

  即便如此,上豆花攤光顧,仍然是樂事一樁。這裡清涼,空氣裡沒有油煙,不沾葷腥,一應熱惱盡皆退出數丈之外;但這裡又實在熱鬧,店主從深桶中平平鏟出幾鏟豆花,刀刃旋轉著飛濺出冰屑,接著,就開始挑選配料了。

 

  盛裝豆花的碗不必深,碗面卻要寬綽些,諸般果豆排列堆疊,輝映滲潤,宛若團花綻開。

 

  首先需要一點彈牙的東西。湯圓是我的心頭好,紅白雙色,有一種老派節慶感。粉角粉稞。芋圓地瓜圓,基本上我個人的接受度只到這裡,抹茶圓咖啡圓紅麴圓什麼的,美則美矣,真放入豆花碗內,太鬧。至於珍珠粉圓,還是留給奶茶比較般配。這一類配料多由木薯粉製成,煙韌軟糯,能增加飽足感。

 

  需要一點顆粒感。豆類大概就是為了這件事而存在的,玉粒金波,紅豆綠豆薏仁雪蓮。我鍾愛花生或麥角,要一抿即化,唇齒閉攏前顆粒完足,一碰,立即化開敷在舌尖,分明又綢繆。顆粒存在感強弱全憑個人喜好,沒有絕對。假若豆花攤稍具規模,可能也提供紫米,有的話,那就挑紫米。

 

  需要一點滑溜的東西。豆花本已是滑溜之物,再添一點滑溜的東西,乍聞之,似乎不通;然則物與物摩擦力各不相同,這一類滑溜的東西最好略具彈性或韌性,與唇齒交纏,產生阻力,卻不致兵敗如山倒。摻入豆花裡,一腔柔滑中立即顯出變化,此乃正襯之法。我一般挑杏仁豆腐或桂花蒟篛,炎夏改仙草。愛玉太清雅,怕折墮了。

 

  最後,假若店家能熬芋頭至酥爛,我會加點一份芋頭。

 

  當然這只是個通則,天熱懶怠咀嚼,那就是仙草配杏仁豆腐,美其名曰黑白雙仙;又或者仙草珍珠蜜紅豆,烏壓壓湊成一碗,便是烏雲蓋雪。豆花的好好在它非常自由,不必依循典範,隨便這邊一指那邊一指立刻就能組合出一碗風景來,各吃各的,誰也不遷就誰。

 

  但對我來說,必需再加一瓢碎冰屑。冰屑本身無味,可是卻能夠恰如其分地成為奶與蜜的襯底,咬在嘴裡喀啦作響,捧在手中,半融半凍,像陽春裡的一捧白雪。

 

  所謂餘裕,時常不過是這樣一捧白雪的事。

 

〈肺腑之言〉

1.

 

  肺是安靜的器官。

 

  解開胸腔,胸骨居正中,以胸骨為分界線,肋骨雙翼般對稱展開。肋骨下,襯薄薄胸膜,胸膜介於骨與臟器之間,隨呼吸起伏,是緩衝,也是屏障。肺包覆其中。

 

  肺分左右,左二右三,質地海綿樣輕柔。教科書上慣借樹木喻之,氣管支氣管小支氣管層層岔出,一而二二而四,如樹木分枝成蔭。歷二十二回分枝,支氣管樹末端最終化生為粒粒囊泡,吸氣,吐氣,肺泡微微翕張著,血液與氧氣會合,作氣體交換。

 

  肺的安靜,是相對於其他器官而言。心搏平緩,腸胃嘈雜些,時不時冒出一陣咕嚕嚕聲,鬧得人臉紅。至於肺臟,肺聲低微而溫柔,如呢喃密語,若不凝神諦聽,便自然融入背景。

 

  不過,肺倒也不比肝臟。肝的沈默是金。跑步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重感冒分泌物增多,呼吸音便隨之放大,拔高──風還是風,樹還是樹,只是,忽然間有了咻咻咻的轉折。

 

  學習分辨呼吸音,自古希臘以來,總被視為胸腔理學檢查的第一課。呼吸音是肺的語言。強弱、音調高低、連續或不連續、出現部位與時間點……不同聲響各具意義。在我開始帶臨床實習以後,聽診也成為我與實習生之間的例行開場──早幾年,由教師以身模擬出各種呼吸音,到我這裡,方式稍作變化──我們先在YouTube上複習幾種常見呼吸音,簡單介紹,接著走到病床邊,輪流聽,試著描述聽見了什麼。所謂輪流,是每個人、每個部位都要完整聽過一遍。呼吸音判讀受聽診部位、患者姿勢改變等因素影響,答案沒有絕對,實習生作答時,心理壓力相對小一些。

 

  我們齊聚病床邊,屏息,聽風穿梭林間。

 

  鼾聲,喘鳴聲,水泡爆裂聲。氣流掠過氣管發生擾動,遂有聲出。一旦擾動不再,或為氣流受阻,或為枝葉損折,具體成因究竟是什麼,得靠細心評估推理。一位合格的醫療人員,必定嫻熟於風與枝葉之間的關係。

 

  不僅當作開場,聽診也是日課。同樣的患者,每天都能聽出不同變化,聽得越多,就越能解讀肺的話語。

 

  聽診時,上身稍微前傾,與患者之間的物理距離隨之縮減。在聽診器發明以前,舊法採直接聽診法:將耳朵緊貼於患者胸壁上進行聽診。聽診器於一八一八年問世,在當時,曾招來一句負評:「聽診器是醫病關係漸行漸遠的開始。」那是十九世紀初,醫學仍然深具濃厚手工業色彩的時代。

 

  兩百年後的現在,鑑別診斷益發仰賴數據與儀器,X光、電腦斷層、核磁共振……我坐在電腦前的時間很多,走到病床邊的時間很少。相形之下,聽診反成我與患者之間少數近距離相處時光。

 

  對此,患者想必也有同感吧。時常在聽診以後,患者主動開口,向我透露更多:何時開始,感覺怎麼樣,對藥物的反應和副作用。在胸腔科,長期作戰的大有人在,久病之下,對疾病些微好轉與惡化,遠較常人敏感。後來,我便漸漸察覺,聽診在診療中具有拉近距離的重要意涵,即使呼吸音大到毋須聽診器都能聽見,我始終堅持戴上聽診器,告訴患者,來,我們聽看看。

 

  有人聽,就有人願意說。

 

  打開耳朵。我總是一再自我提醒,聽,既聆聽肺的話語,也傾聽人的訴說。

 

2.

 

  肺從不輕易開口。

 

  就生理結構言,肺對外的唯一開口是氣管。吸氣期間,氣流自口鼻流入,過聲帶,經大小支氣管,使肺泡膨脹充滿。然後吐氣。理論上,呼吸系統並非封閉結構,但實際上它是。密封狀態一旦受破壞,肺葉便塌陷,乾癟消風。

 

  在醫學院裡,善於譬喻的師長會這樣說:「想像肺是一顆氣球。」

 

  不過,氣球因人而異。生硬,鬆垮委靡,又或者,因著長年吸附焦油粉屑而發黑。想像輕盈,但想像不能取代本體。氣球也會破,一破,暫時無法繼續充氣──此時需緊急置放胸管,將氣體引流出體外,直到氣體排空、創口逐漸癒合彌封為止。倘若氣胸反覆發作,就應該及早考慮注入化學藥劑,強行使肺組織產生沾粘。沾粘等同於修補。

 

  創傷不行,食物也不行。氣管與食道比鄰,然各有管轄,年長者吞嚥功能逐日退化,最怕意外嗆咳,即使只是一小口牛奶或稀粥,一誤入肺葉,最終每每演變為吸入性肺炎。

 

  從一口氣過渡到另一口氣,永遠存在著種種不可預期的轉折。

 

  器官的存與廢,常見一種是以痛覺作為表現形式,另一種則與其原有功能相關。失能用一種反向的取徑使我們深切感知此身。在肺,那泰半化作陣喘,併大量濃稠痰液。鼻翼不停煽動,氣促而短,坐著喘,躺下更喘得厲害,氣流來去,如狂風撼樹般鼓湧著,呼嘯著──

 

  缺氧了。

 

  氧之於生命,如同柴薪。氧氣耗盡了,生命很快也要跟著燃燒殆盡。選擇給氧設備,調整流量與濃度──為了避免呼吸道過於乾燥,氧療設備常附加濕氣,混合後由加溼瓶側壁上不同口徑小窗噴出。透過聲音變化,我能答出加溼瓶轉盤上的刻度,準確度幾近百分之百,不經意露一手,立刻收穫實習生的敬佩眼光。我笑笑,聽得多了,自然閉著眼睛也能區分出差異。

 

  一方面增加供給氧氣濃度,另一方面,則排除這一路──自口鼻至氣管,通常,我們習慣稱之為呼吸道──可能遭遇的任何障礙。撬開牙關,喉頭鏡挑起會厭,小心避開呼嚕嚕不斷向外飛濺溢流出的痰沫,露出紅豔腫脹狹窄濕潤的,肺的開口。

 

  插上氣管內管,接呼吸器,藉由呼吸器內部的唧筒、風箱或渦輪一口口將氣流灌注入肺。生理上時常被自動忽略掉的呼吸,因著機械,吸吐氣便清晰具象化為數據與波形。呼吸器就是另一個肺。人工之肺。機械之肺。

 

  是以,某個程度上,呼吸器送氣聲的確即時反映了肺的實況。終日與各式各樣的肺打交道,能從中聽出若干端倪:硬梆梆的肺,沉甸甸的肺,被痰塊堵塞的肺。如同聲納般,氣流為我探測肺內幽深的地景,清與濁,虛與實,軟彈與堅硬,總在吸吐間逐漸分明。

 

  肺寡言,呼吸器卻不然。規律吸吐間總有雜訊干擾,多半來自管路中因冷凝作用匯流積聚的廢水,水珠帶出肺內無數碎屑,尤其血絲與痰液,血絲連綿,痰液堵塞結塊,黏稠腥羶滴答。若未能及時排空,水位會不斷高漲氾濫,發出如滾水般的咕嚕聲,終至倒灌成災。我經常伸手貼附著呼吸器表面,感覺掌心傳來微弱震動──哪怕一氣未能呵成,到底也還是一口氣。

 

  為安全起見,呼吸器上設若干監測參數,又另置警報系統,一旦超出閾值,立時觸發警報。加護病房內,全身器官各自交託給不同儀器掌管,警報聲此起彼落,接連著轟炸,說聲聽覺暴力亦不為過。如何在眾多警報聲中辨別出呼吸器,乃至於如何調整適當警報閾值,是門功課。我也從旁提醒實習生,記得,要打開耳朵。

 

  聽,不僅止於人,也聽機器。

 

  機械通氣固然減輕了肺的重擔,可是,以人力和外物迫使肺開口,並非毫無代價。口腔裡菌叢遍佈,菌斑隨著唾液緩慢滴落肺中,幾日後,X光片上便多出一縷煙也似的白影。終日咬著氣管內管,患者口不能言,雙手又被約束固定,只能以臉部表情示意,四目相交時,一股無以名狀的負疚感油然而生。

 

  也難怪,每回病情解釋提及插管,家屬臉上便浮現為難神情,遲遲不願意鬆口。

 

  人爭一口氣,難就難在這口氣究竟要怎麼得。

 

  近三十年,隨著科技進步與觀念轉變,拒絕插管的患者也有了新的選擇。比如扣合在臉上的非侵襲性陽壓呼吸器(Noninvasive positive pressure ventilation, NIPPV);又比如,COVID-19大流行以來,在名人和媒體推波助瀾之下,披著救命神器之名進入大眾視野的高流量氧氣鼻導管(High flow nasal cannula, HFNC)。

 

  從侵入到非侵入,這漫長歷史,在在象徵了肺的不輕易開口。

 

  擴張,回彈,再擴張。自生命初始的第一口氣,到最後一口氣,肺勞苦作工不懈。但無論是自主呼吸,又或交由機械接手,偌大肺葉裡,僅容許氧與二氧化碳自由穿行。

 

3.

 

  肺病多隱喻。

 

  臨床工作中,偶爾碰到肺結核患者,對這古老的診斷,患者直覺反應多半愕然:「是那個肺結核嗎?」對,是肺結核沒錯。繼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彷彿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和肺結核扯上關係。

 

  換作其他疾病,刻板印象或許還不至於這樣根深柢固吧。肺病中,隱喻最浩繁者,非肺結核莫屬。十九世紀,肺結核橫行,時人以癆(Phthisis)稱之;這白色瘟疫被賦予了多重想像:優雅、高貴、熱情、敏感……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的名言:「如果要死,我希望死於肺結核。」人類歷史上,再沒有其他疾病能得此殊榮。結核曾一度主宰著審美,如今,對文化的影響力雖已式微,但畢竟未能完全根除,患者反應或可視為結核龐大迷思的遺緒。

 

  結核的神話隨著致病機轉與治療方針的明朗而逐漸消弭,然而,一重隱喻沒落,緊接著,又有另一重隱喻興起。

 

  COVID-19開始延燒的頭幾個月,人心惶惶,咳嗽頓成敏感行為。公共場所,一聽見咳嗽聲,其餘人等連忙退開三尺遠,倘若按捺不住咳嗽的人換作了自己,趕緊舉臂摀住口鼻,阻擋飛沫,同時遮掩他人異樣眼光。防疫責任與道德責任不能不設法兼顧。每週我固定上超市一至兩次,離峰時段去,採買後儘早離開,不多逗留。幾次後,發現架上綠豆持續補貨中,後知後覺想起,十七年前,同為冠狀病毒屬的SARS來襲之際,飲綠豆湯抗煞一說流傳甚廣──往前走幾步,咖哩也售罄,啊,是了,傳聞印度人篤信吃咖哩防疫,防疫無國界,咖哩亦然。

 

  從綠豆湯到咖哩,換湯不換藥。而蘇珊‧桑塔格早在《疾病的隱喻》中一語道破,隱喻無助於理解疾病,反而使人身陷更複雜的受苦體驗之中。

 

  患者猶滔滔訴說著,話裡,有不自覺襲用文化建構出的疾病形象,也有屬於個人的真實感受。

 

  我專心聽,不糾正,也不多作辯駁。我明白,疾病與隱喻兩者交纏極深,甚至,隱喻也會傳染,需對症下藥。但隱喻的藥方不假外求,我只能等待,給彼此一點時間,好讓他自己去一一識破,剝離,除魅。

 

 

  至今,聽過的肺約略可以萬計。若有人問起,我會說,我聽見疾病。聽見人。最終,如同拉丁文中呼吸與靈魂共享spiritus這個字,一息在,則靈肉俱在,我想,我彷彿聽見那使生命得以成為生命的微弱火焰。

[目次]

 

推薦序 吳妮民

 

琉璃脆

 

絲襪記

京都的舌頭

鱷魚街

陽春白雪

怕生

 

 

人間事

 

樹蔭下

(偽)圖書館

初老

推拿

躺著這種病

一分糖

乖乖

游離分子

陪病

 

 

金身常壞

 

臉盲

什麼事都教我頭痛

爪牙

肺腑之言

鏡頭恐懼症

Linephobia

寫作的拖延

癖處自說

 

 

大流行

 

陰翳禮讚

砌一座金字塔之難

負壓

小雷音

兩個世界──隔離與文學

黑洞

來日

後記

書籍代號:2DLI0018

商品條碼EAN:9786269759330

ISBN:9786269759330

印刷:黑白

頁數:352

裝訂: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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