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台灣上陸?哥吉拉翻譯奇談──哥吉拉的錯誤譯本:《史前怪獸‧金剛》
這可能是台灣僅有的中文版哥吉拉小說,應該也是譯得最慘的。
幾週前,當怪獸迷「未來我夢」將一個拍賣頁面丟來,我瞬時感覺終極寶物只剩一步之遙。雖然書封寫著《史前怪獸‧金剛》,但圖片無疑是初登銀幕的哥吉拉,代表這本極可能是哥吉拉原作小說的中文版,一旦讓我得到這本書,這一系列故事所等待的核心就補完了。
結標後沒多久,對方打來道歉,說怎樣都找不到書了,可能有人來現場買走,卻沒登錄在電腦中。失望之餘,想賭賭自己的搜索運氣,便前往臨海公路上這間倉庫般的二手書店東翻西翻,卻發現不知何時這本書又被整理出來,和它的科幻小同伴一起排在書櫃底端。終於讓我找到了,我心想,寫了這麼多怪獸,終於有一個堪稱起點的憑藉了……但當我翻開內頁才想起一個之前學到的經驗——永遠不要輕信一九八零年代的小書,你永遠不知它會如何偏離你本來的期待。
在偏離之前,先解釋一下《哥吉拉》電影原作的由來。一九五四年的日本,正從二戰的殘骸中逐漸復興,而軍國時代傳承的戰爭片特效技術,也正等著在太平盛世展現身手。然而,原爆的雲塵從未遠離日本,該年三月,漁船「第五福龍丸」在比基尼環礁附近海域作業,遭遇美軍氫彈試爆而直接曝露在輻射物質下,一人死亡,引起日本的第一波反核運動,也啟發東寶電影公司製作人田中友幸拍攝「海上來的原子怪獸」的念頭。《哥吉拉》的原案,便是奇幻作家香山滋在田中請託下完成的作品。
手上的這本小說,便是香山滋的原案改編為劇本後,再原封不動依電影改寫的故事。海上航行的貨船在閃光中離奇的爆炸沉沒,緊接著帶有放射能的巨大生物侵襲日本近海大戶島,許多島民相信那是長眠島上的傳說巨獸「吳爾羅」,生物學者山根博士則判斷是古代的海中爬蟲類,因氫彈試爆而甦醒,甚至被放射能改變了生態模式。
在哥吉拉接連的現身與破壞中,夾雜著各種對哥吉拉的不同態度;山根博士對這全新生物始終抱著一絲保護、研究的期待,然而政府早已展開一連串無謂的抵抗,平民只能重蹈二戰的家破人亡;同時,因戰爭而失去右眼,遺世獨居的山根博士愛徒芹澤博士,其實早已發明了能消滅所有生物的技術,卻因害怕被強權濫用而始終保持沉默。
打破關鍵的是遊走三方立場,看遍各種苦惱與苦難的博士女兒惠美子。她最終說服了芹澤,為人類的未來使用他的技術,卻等於逼迫芹澤和他的強大兵器展露在世人間,也因此迫使芹澤走向絕路——決定讓哥吉拉、兵器和自己在東京灣同歸於盡。
當年的《哥吉拉》因驚人的破壞場景和反映社會的劇情而票房大捷,也催生了往後半世紀近三十部的續集,更讓怪獸電影成為日本別具風格的文化代表。回頭看當年的劇本小說,更能發覺這部片在票房外的企圖;從結合時事的海上核能災變,到傳統文化遭到美國勢力的侵擾隱喻,再到城市破壞的人物細節——被放射能燒傷的幼童、再也不想逃亡的家庭,為了哥吉拉而互相攻訐的團體……,哥吉拉以科幻寫實重現了日本普遍的戰後陰影,也使其超越所有承平中誕生的怪獸電影,成為經典之作。
然而,手上這本中譯,卻在內頁的第一張圖說,就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海底怪獸終於登陸淡水,向台北前進。」接著「國軍的立體攻擊也無補於事,牠終於進攻台北市。」而後,「力大無比的海底鐵金鋼,把大台北市蹂躪之後,揚長而去」,卻在「蔡允澤博士」發明的武器下,「死在台灣海峽的北側。」
熟悉的電影人物,不知怎地全都換了中文姓名:李山根博士,女兒李惠美,神秘的科學家蔡允澤博士等等,而哥吉拉進攻東京的路徑,也一併移植到台北市,於是海底鐵金鋼從淡水一路走向士林,跨上重慶北路的交流道,擊潰松山機場、敦化路的陣地,進逼當時的鬧區中華路、西門町,甚至「把立法院的高大建築給一踢」,才被戰鬥機逼退回淡水河。
本書的後半部,則是在哥吉拉死於北海岸後一年,有人在龜山島看見新的哥吉拉與另一頭猛獸「安基拉斯」;兩隻怪獸一前一後登陸花蓮港,取得勝利的哥吉拉最後在蘭嶼的峭壁與空軍對決,最後被飛彈擊下的落石掩沒。雖然說和續集《哥吉拉的逆襲》的劇情完全符合,但人事地時一樣被改得面目全非。
我回想起自己曾活在這令人發笑的視聽中卻怡然自得,彷彿那是天經地義。那時我對世界的認知不多,兩個外國就是美國和日本。美國顯得落落大方,長什麼樣叫什麼麥克瑪麗寫什麼abc,一眼看去清清楚楚;日本卻總顯得彆扭,你明知那是日本,卻老要遮遮掩掩,把自己弄得好像我們中國人一樣,卻總不小心在哪個邊邊角角露出日本的平假名片假名,擦不乾淨,沾在動物百科的圖說旁,或是照片上無法跟著旗幟一起飄揚的中文底下;最常見的就是漫畫裡的狀聲字,圖文一體根本修不掉。名字更不用說,葉大雄、姬亂馬、宇宙戰艦黃帝號……看著卻叫不出真名、突兀卻不得不接受,日本文化就以這種異樣感在我的經驗中慢慢累積,成為那個年代獨有的,一種在掩蓋真相中認識異國的方式。
是誰造成這一段古怪印象?送審制度導致日本圖書在台灣得以篡改濫發、一九七二年的台日斷交導致日本電影在台灣空白十年,都可說是禍首。而這本台版哥吉拉原作,在面目全非的翻譯中,倒為這段不可思議的年代留下了最古怪的證據。
妖怪存在的絕境:《妖怪!千奇百態》
來聽水木茂博士聊日本妖怪。
那些所謂的「未解之謎」中,有一種無論在多深的夜晚、多野的荒地想起,心裡仍然生不出一絲恐懼;在我們活著的年代、居住的環境,這種神祕之物不但不成威脅,反而是我們一邊嚮往著,並一邊壓迫它們僅存的世界。
日本妖怪漫畫第一人水木茂的《妖怪!千奇百態》薄歸薄,妖怪解說卻不含糊;三十六年前的印刷,妖怪的筆觸犀利依舊,濃黑更添韻味。「了解怪獸七要點」中,水木茂認為妖怪像是「古人所感覺到的恐怖不可思議之物,像人的尾椎骨一樣殘存下來」,源自各種平日恐懼,是看不見但能夠感覺到的想像。走夜路的緊張導致腳步加快而打結,更倍增了恐懼並歸因於「絆腳鬼」這樣的妖怪;或待在破舊空屋裡被穢物弄得皮毛不自在,而發現纏在身上的「襤褸鬼」等等。至於「金靈」雖然沒有解釋,但我猜這種會將大把錢財主動丟進別人家的妖怪,或許是人們見了暴發戶,卻始終想不到原因的眼紅想像吧?
水木茂是沒這麼寫,但在「金靈」後面頗趣味地附上兩張「歌星」和「影劇家」的圖,說明那可能就是被金靈纏上的模樣。水木茂的解釋就有趣在,他對妖怪的說明不限古老傳說,還一路講解到今日,認為妖怪絕對無法在現代科技構成的場所現身,像是廁所改良成沖水馬桶後,小孩就再也遇不到忽然伸出來的怪手(這原因大家應該想得到);或是道路開拓排放廢氣,讓妖怪安居的場所更少了。一方面解釋了妖怪來自「想像」,今日鋼筋水泥的方正建築難以虛構妖怪藏身之處;一方面說明了「自然」蘊養妖怪的功能,若山林逐漸被人類活動所破壞,妖怪生存的空間也將日漸稀少。
在水木茂的解釋中,妖怪是非常「屬地」的東西,有那地方才有妖怪。這和幽靈略有不同,幽靈是事件的產物,有了一件駭人的情事,才留下靈異現象,但只要山中的空音、海上的潮聲、刮傷人腿的疾風還在,妖怪就會一直在那兒。它們未必逢人就作祟,就如捉摸不定的自然,有時讓人受傷卻毫無惡意,或為人帶來財富卻不求回報。人類的活動,尤其科學探索,讓眼前的世界更為清晰可控,妖怪便逐漸失去了想像空間,幽靈倒藉著不可測的人心而陰魂不散。如今妖怪的消亡也無法再視為文明的勝利,察覺到消失的自然威脅了生存時,人類對妖怪的嚮往可能比過往更為強烈吧?
水木茂為妖怪開的一扇逃生門,是將尼斯湖水怪或幽浮視為新世代的妖怪,但我質疑它們與妖怪有何相似之處。過往的人們活在某個地方、親身體驗某種恐懼而以口傳讓妖怪存活,過了許久才有繪師為其留下形貌;但面對當代的未知生物或外星人,人們卻是用盡了(不論真假的)攝影、實體,各種動物系譜或科學、偽科學,希望將見聞的資料在真實的世界中定位。這種從想像被逼進現實的獵物,恐怕難以承襲妖怪身上那種人與自然相遇的微妙氣息。
但不管哪一種妖怪,對我來說都極為遙遠。從不熟悉的故鄉遷移至新的異地,始終活在鋼筋水泥世界的人生;自然與傳說總在遠方,就算家中買了再多的故事書,字裡行間妖怪所依存的自然,也在遙遠的彼岸、遙遠的正史之外,始終無緣相會。《妖怪!千奇百態》讓我最羨慕的便是最後兩部分:一個是日本妖怪年表,告訴我已知的歷史中何時誕生了哪一種妖怪;另一個是日本妖怪地圖,告訴我日本哪一個縣出產哪些妖怪。多棒啊!一個縣仍記著一個縣的自然,而閱讀者可以按圖索驥走遍各地,與那時空獨有的妖怪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