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衝浪哲學家 路嘉怡(藝人、《不愛會死》作者)
那年夏天,我們來到了墾丁佳樂水,男人說要介紹一個二十年的老同學給我認識。
「我跟你說喔,他呀,是個神經病,念台大哲學碩博士念到整個人怪怪的,為了衝浪跑來墾丁,然後就這樣住了下來……」他這麼邊笑邊說著。我跟著笑了,會用「神經病」這麼幼稚的形容詞來簡略帶過的朋友,肯定是交情匪淺的多年好友。
然後就看到了面前這個皮膚曬得黑黑的、頭髮自然捲亂亂的、穿著條衝浪褲、T恤不情願地掛在身上的男人。他有著浪人專屬的寬厚手臂胸膛,還有一點啤酒在肚皮上經年累月創造出來的微笑弧線,他總是笑著,話不多,而且就算開了口也沒什麼意義,他們同學叫他烏龜(姓吳的很容易有這個綽號?),我喜歡跟著別人叫著擔任教授的他——小吳老師。
一群男生聚在一起,馬上回到了學生時期的團體階級,互相指使叫囂,胡亂打鬧嬉笑,而小吳老師總是默默站穩了觀局人的位置,在男生的混亂交織之中,又同時處在自己獨處的寧靜裡面。
每到此時,我老是喜歡跟他到角落聊著天,聊什麼其實也都忘了,因為大半時間都醉了。只是那身處大自然之人的身上,總多了一份堅定與平和,總叫城市人如我,心嚮神往。
那一陣子,男人遇上了工作上的混亂狀態,每天盲目無感的異常忙碌著,喜怒哀樂完全被密密麻麻的數字左右而劇烈起伏。就像所有三十出頭的男人一樣,想要在社會上有所成就,得到普世價值中的積極肯定,卻又對逐漸沾染上身的銅臭味道感到隱約羞赧。
我其實是高興的,至少這個男人懂得停下腳步,思考人生。
「那就去衝浪吧!」我說。
我其實一點兒都不會衝浪,充其量,我只會呆呆趴在板子上,慢慢吃力地用雙臂划出去,然後坐在板子上找好平衡,看著板頭些微翹起來,有樣學樣的模仿著那些衝浪者回頭等浪,然後一道浪都追不到的、慢慢趴回板子上,跟著板子、隨著海浪向岸邊一波波推進,而回到沙灘,週而復始。但我卻愛死了衝浪。我總是說,我人生最感覺幸福的一個時刻,是在天沒亮的清晨,帶著板子下水,划到海的中間,坐在那兒,不久後,看到太陽從後方緩緩升起,海面上安靜無人聲,只有海浪潮起雲湧轟隆水聲,那一瞬畫面突然靜止,我沐浴在第一道曙光的溫暖當中。就好。
衝浪是不需跟人解釋的,那其中每一道浪的心得與快樂,只有自己了解,它沒有量化的評分表,沒有必然勝利或失敗的結果。偶當巨大浪頭把我壓進水中上下翻攪之際,我總想到那顆總是壓在心頭上的巨石,然後告訴自己要放輕鬆、不要掙扎,之後再度優雅浮出海面。衝浪是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說不出口,卻好多好多。
但是大部份時間,我還是懶懶的賴在沙灘上,大口喝著啤酒,而已。
於是,後來男人終於開始笑了,雖然鼻頭早已變成燒焦的麵包,但卻不再為了數字、無謂的恭維、人們口中的社會地位而憂慮躁動,他真心開懷的笑了。在大海的擁抱中、每一道浪的奮力起乘中,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價值,一種誰也無法搶奪或替代的珍貴意義。
而小吳老師也一路從墾丁,遷徙到了台東,繼續衝著浪,閒雲野鶴般的生活。他帶著我們跑遍了台東的海岸線,認識了許多台東的山林大海與人們。他話還是不多,而且也總是不喜歡把話說清楚,同樣只有在把酒言歡時分,聊什麼還是忘了。
說也奇怪,我卻一直深信著他那雙魚座要命的浪漫,雖然看不著也捉摸不清,或你也可以說,「瘋狂與浪漫、神經病跟哲學家,往往是一線之隔」,但我總覺得他終究是好浪漫的。一個男人帶著他的衝浪板,一路從台北流浪到了墾丁到了台東,在海上端想著的,到底是哪位女孩的臉孔?
而終在此時,在他的字裡行間,一傾而洩下了滿地的極致浪漫,無法收拾。
就如同衝浪這無以名狀的深大哲學,每一個毋需解釋的細節瞬間。就如同大自然唱給你聽的歌,你究竟聽到了多少?
不急不急,這一切,其實都在這本哲學家的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