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純粹的台灣味母親的味道
母親是台南縣北門鄉人,家族世代都住在北門鄉,據外公說,陳家是福建泉州人,鄭成功時便隨軍來台,算是非常早移民台灣的漢人,之後便在這個海邊的小村落住了下來,一直到母親十幾歲時,舉家遷往高雄為止,結束了陳家在北門兩百多年的歷史。2008年的夏天,我特地跑了一趟北門,眼見為憑,那由紅磚古屋形塑出的蜿蜒小巷,貫穿著的古老聚落,活脫脫就是個古村落的樣貌。
由母親的口中所聽來的,她幼時的北門充滿著鹽田、魚塭、果樹、家中的大宅院、拿來玩耍的龍銀,大宅院外樸質的人們,以及摧殘著這些人們的赤貧和烏腳病,那是一幅南台灣傳統鄉間的真實生活景象,透過母親幼時的眼,我好似真得能夠見到一部分當時的情景。南鯤鯓的大廟前為歌仔戲癡迷的鄉民們,紅磚房裡,不時可見因終日操勞而早衰的鄉民的身影,而母親家中的魚塭,則又不可思議的充滿了各式肥美的魚蝦,她們在田野裡歡天喜地的過完童年的每一天,這些甜蜜與苦澀相伴的記憶,每每在她訴說著北門時,流瀉一地,真實的無處隱藏。母親,就像是父親一樣,雖來自不同的地方,卻都同樣生活在一個十分寫實,毫不造作的年代。他們的生活經驗,也純粹的無可取代,就如同我要這本書裡為母親保留的位置一樣,母親的味道,也當然就是純純的台灣味了。
這個台灣的味道,在母親二十歲那年,經由媒妁之言,由遙遠的南高雄嫁來基隆七堵之後,突然間顯得奇特了起來,當時的七堵是個阡陌縱橫,幾條小街外加掛在天邊的幾排小山就完事的小鄉,對於早已習慣每晚去六合夜市逛逛的小姐來說,無異是個極大的環境衝擊。讓情況更顯無助的是,母親嫁了一個僅僅由公公以及丈夫組成的外省王氏家族,這家人只吃包子、饅頭、水餃跟大蒜,「我每天掉眼淚。」媽總是這麼說著。
一般來講,你吃什麼食物就是什麼人,反之亦然。母親是大米海鮮人,而她嫁的王家則是不折不扣的小麥大蒜人;這個組合,確立了她在飲食上宿命的無奈以及我口味上的基調—南腔北調。母親為了滿足爺爺的飲食口味,和左鄰右舍的山東家庭當起了好鄰居,自此北方麵食、包子饅頭、烙餅水餃樣樣上手,但是在家裡廚房邊的那個侷促的小餐桌上,母親也將她熟悉的口味,在不知多少個寒暑歲月的時間裡,一點一滴慢慢地拌入了我們的飯碗裡,也成就了我的味覺世界中,評判一切的基礎,對我來說,這個混合著台灣以及外省的口味,就是媽媽的味道。
2
山東風格的台灣鄉愁 父親的味道
父親是在國共內戰,天下大亂時跟著學校茫茫無所適從,四處亂竄的少年難民,美其名流亡學生是也。他走過烽火遍地的華北華南,最後擠上了廣州開往澎湖的船,同行的懵懂少年們到港落地,隨即全提去落髮充軍,隨時準備再被送回故鄉的海岸,做第一批登陸時的炮灰,當時的他才十八歲。
三十出頭才退伍,考了師院畢業,分發時又來個發配邊疆,直接送去屏東舊好茶部落當老師,那個奇特的經驗由父親口中訴說起來尤其特別,甚至好笑。父親說他翻山越嶺進到了那窮鄉僻壤的破舊學校時,全校的原住民小孩都說著一口山東腔奇重無比的國語,原來在他來之前,就只有一個山東老鄉在山上校長兼撞鐘的不知道多久了,如今,又多了他,新的老鄉。
山上的家長不時會畢恭畢敬的送給大人們(這兩位老鄉是也)生鮮肉品,有老鷹、猴子或是蛇,不難想像父親偏好的還是家鄉的包子、饅頭、水餃烙餅。這些青少年時便離家不回的外省人,是如何在大江南北的旅途上,拼湊出兒時的氣味,想來其實是讓人鼻酸的,父親說在家鄉男人是不下廚房的,少小離家的他們沒多少料理經驗。每每遇到無理的長官直接丟擀麵杖說:「喂!你不是山東人嗎,去包水餃來吃吃!」…等嚴苛的外在挑戰,以及自己本身口腹之慾的內在需求,兩相挾擊之下,父親也就慢慢地在異鄉練就了家鄉的滋味。但我也是一直到過了中年、同時在國外待了好幾年後才了解到,這家鄉的滋味,對我來說,就是家的味道;但是對年過八旬的老爸來說,那只是一個走了味的鄉愁。
若是要叫我簡單扼要地形容這個父親的味道,那就蔥、蒜、饅頭……輪迴不已的循環。父親說當初有些老鄉在基隆上岸,拿了些市場買來的青蔥在路邊就啃了起來,嚇壞了一街的老弱婦孺,這事我沒見過不好說什麼,但我可是很深刻的記得,一回在小學走廊,父親和另一位老鄉老師談天,我十分肯定那位高大壯碩的老師在談笑間,有如補充口香糖一般,順手從口袋掏出一顆大蒜丟進口中大嚼的情形,頓時,在我這個小山東的腦子裡冒出了一個感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山東人,真難!」
所以我們何不從一些簡單的入手。麵食,就像是一個溫暖又柔順低沉的主旋律,間或參雜了一些這樣或是那樣的口味,很難確切地稱呼這是純正的山東口味,畢竟這是個從小沒進過廚房的大男人,憑著味蕾的記憶,或著是為了要養小孩湊合出來的吃食,因為它們與這島上的一些傳統食物,有著明顯的差別,也因著我父親橫跨海峽兩邊的生命史,我姑且稱之為山東風格的台灣味,我父親王老先生的那一味。
3.
混合家鄉及地中海的橄欖油味 西班牙的味道
吃,若是我不仔細回想的話,那我將永遠無法體會,在我生活的這些年裡,在吃這件事情上,我所曾經經歷過的,是多麼無與倫比的豐富,而其過程之有趣,若不是我再回頭細細品味,實在很難發現。原因無他,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吃,不過是三頓飽而已,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談到我的飲食經歷,首先就會想到我的父親,父親是個外省流亡學生兼無奈的老兵以及小學老師,從來就沒有過任何與父親外食的經驗,坐在街道旁吃東西, 是一件從來都不會發生在父親身邊的事,唯一去外面吃麵的幾次還是跟爺爺去的, 那是因為媽媽住院, 從小就是少爺出身的爺爺就只能帶我們出去吃。雖然如此,但飯桌上的完整豐盛則是家裡不可少的。反而是出身台南的母親,記憶中,她是一位會在父親揉饅頭時,帶著我們在旁邊用麵團捏老虎、小鳥的媽媽,媽總是說,剛嫁來你們家每天吃饅頭餃子好像在吃點心,總是吃不飽, 還記得那個夜晚切仔麵的故事吧,睡眼惺忪的我只記得麵攤昏黃的燈光以及母親在熱氣騰騰中愉快的表情,那時的我,在吃這件事情上好像是和爸站在同一國的,對於那碗飄著油水的清麵實在沒興趣。
多年後,去了西班牙唸書,西班牙的小酒館裏的Tapas又是一種你一生不能不嚐試一次的飲食經驗,一杯酒加上一盤美味的小菜,菜色多樣,飲品繁多。唯一可以抱怨的是,西班牙的路邊是找不到有人在賣香噴噴熱食的,聊勝於無的就是公園裡偶爾會設有幾個乾淨明亮到無聊的小攤,賣著幾包葵花籽或小餅乾,那時我才體會到母親的感受,如果可以的話,我也願意走一大段的夜路去吃一碗熱湯麵。但若是談起在伊比利半島上最難忘的飲食經驗,卻是發生在一次行經一個葡萄牙不知名的小城,巧遇了一個正在散場的節慶時,路邊的一個小販還在賣著現炸的西班牙油條(churro),不一會兒我們手裡拿著一大包撒滿糖粉、熱氣騰騰的油條,在散場後的市政廳前喜孜孜地吃著。那是一個混合了旅途、冷風,行將逝去的歡樂與異鄉遊子的奇異又微酸的盛宴,叫我如何在多年後不想它!
在西班牙的飲食習慣與經驗,是一種超級混合體,混合著家鄉的滋味以及地中海邊的酒醋橄欖油味,不論是自己一人在公寓廚房裡的寂寥晚餐,或是與友人相聚、各帶一盤家鄉菜的歡樂時光,這些,都在那一段不算短的留學時光中,在我的腦海裡留下鮮明又格外與眾不同的記憶,也是我帶回台灣的一個影響深遠的無形力量,想想有誰家沒事就吃西班牙海鮮飯,麵包配沙拉,要不就是晚上來一道北非小米(cuscucs)如何?伊朗鷹嘴豆泥(Hummus)配歐式麵包也不錯,都不想嗎?那不然去夜市吃碗滷肉吧!我家都是這樣吃的,這就是我的好吃又好看的食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