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來臨,暑氣愈發蒸騰。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一敞開窗戶,高亢的蟬聲立時如洪水般沖灌而入。
夏天理應炎熱,但近幾年的酷熱似乎有些過頭了。那股熱浪不單是陽光散發的熱力,還摻雜著許多其他來源的悶烘,讓人覺著愈來愈不舒服。
不過,早上的這個時段,倒還算得上舒適宜人。院子裡盛開的待宵草真是美極了。其實,這不是我種的,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就年年開花,大概是從別處吹來的種籽在這裡落了根吧。花朵綻放的時刻正如它的名字所示,從傍晚到隔天的早晨,現下也有不少花已經凋萎了。
鈴美正在院子裡灑水。水桶裡汲的是浴槽前一晚的洗澡水。她先朝店門前潑一潑,再往院裡頭灑一灑。剛灑完水的那會兒,送入家裡的是習習涼風,在這片燠熱中得以圖個片刻涼快。
對了,灑水有其最佳時刻,頂好是挑一大清早。去年夏天,鈴美曾在午後日頭潑辣之際舀水往地上潑去,結果挨了勘一一頓好罵。
八月十一日。再隔幾天便是中元節了。
堀田家的早飯時光還是同樣熱鬧,可這幾天好似有些不大相同──談笑聲中少了花陽和研人可愛的聲音。孩子的童音格外響亮,一旦缺了他們令人倍感寂寞。再加上以往神采奕奕的亞美和鈴美都懷著孩子,這陣子的暑熱讓她們很吃不消,連說話也提不起勁。雖說現在已過了孕吐期,可這種大熱天對孕婦仍是一大折磨。
餐桌上擺著白飯、味噌湯、燙菠菜、高湯蛋卷、芝麻豆腐、麻醬綠蘆筍,以及調味海苔片。為了促進食欲,幾道菜色裡都摻了芝麻。
阿紺和阿青代替行動開始有些不便的亞美和鈴美兩個孕婦,勤快地忙活著。勘一和我南人同是連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懶傢伙,可這兩個孩子卻大不相同,真不知道是誰給的遺傳基因呢?
勘一照舊端坐在上座,我南人和他隔桌對坐。本該是花陽和研人的位置坐著阿紺和阿青,女人家則靠著簷廊邊坐。家裡為亞美和鈴美準備了和室椅,讓她們有靠背坐起來舒服些。牆上的月曆圈起了今天的日期,旁邊注記著「花陽、研人回來」幾個字。
勘一滋嚕嚕地喝著味噌湯,一面抬眼望向月曆。
「嘿,兩個小傢伙要回來啦。」
「該去掃墓了。」
「過幾天──,電視特別節目說要來這裡採訪喔──」
「這些天都託脇坂先生他們照顧,得好好道謝才行。」
「要來採訪?爸爸,什麼時候?」
「祖先們一定沒想到,家裡兩個媳婦同時懷孕了吧。」
「沒關係的,反正我爸媽比誰都高興。」
「說是這個月底要來喲──。他們只採訪我一個,別擔心嘛──」
「喂,醋瓶子是空的!」
「對了,聽說爸爸的朋友就住在旅館附近?」
「這種事拜託以後早點講,家裡還得打掃整理呀。」
「鈴美和亞美嫂子應該沒辦法吧,我和老哥輪流去。」
「妳說的是龍哉吧──。他年紀雖輕,可是個優秀的音樂人喔──」
「您要把醋用在哪裡?」
「那今天就去掃墓吧,中午以前。」
「還用問,當然是淋在芝麻豆腐上面啊!」
「啊,那可不可以順便繞去康圓叔叔那裡?說是從藏物間裡翻出了舊書。」
「那樣……好吃嗎?」
貓咪阿凹從簷廊那邊喵了一聲,就在鈴美的正後方,她隨聲回頭看了一眼,登時跳了起來並放聲尖叫:「天啊!」鈴美嚇得把味噌湯的碗都打翻了,好巧不巧整個倒扣在勘一的飯碗上,成了一碗稀哩呼嚕的湯泡飯了。
屋裡的人立刻明白過來,沒人慌了手腳。想必是阿凹又逮了老鼠,叼來炫耀了。鈴美平時很喜歡動物,唯獨對死老鼠可就敬謝不敏。說來,家裡的貓以前也曾不作聲地把死老鼠扔到我膝頭上,著實把我嚇得退避三舍呢。現下的阿凹同樣沒有惡意,想罵牠也無從罵起了。
這幾天,花陽和研人去了葉山那裡玩水,脇坂親家的親戚在那邊開了旅館。承蒙脇坂親家的厚意,兩個孩子都託他們帶去玩,想必每天都到海邊玩得不亦樂乎,曬成了兩個小黑炭呢。
孩子們下午就回來了,真期待聽他們報告在那裡玩了些什麼呀。
今天一早,店裡就來了稀客。
正枝來到咖啡廳,我南人出來一起坐在桌位上陪她聊聊。我記得她比我南人大五歲吧。說起我南人還在讀小學那時候,正枝就住在附近,非常疼他。到了這年紀,沒人還分什麼學姐學弟了。好久不見了,她看起來挺好的。
「喲,恭喜呀,阿青也有孩子了,真教人開心。」
「是啊──,真是太好了,一定會生個可愛的寶寶喲──」
我南人如此高興不是沒原因,他格外疼愛鈴美。應該說,咱們屋裡的男人家全都喜歡她。我南人和正枝就這麼天南地北地一直聊。
亞美和鈴美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真要比的話,亞美的肚子來得大了一些。亞美已經生過一個,凡事篤定多了;可鈴美剛結婚就懷上孩子,難免樣樣緊張。她身子骨本就纖瘦,不曉得要不要緊呢?
咖啡廳那邊,有藍子幫著分攤亞美的工作。亞美雖也待在店裡,畢竟容易疲累,做一做就得歇一歇。這部分倒是多了阿紺來當幫手。至於古書店那裡,鈴美在帳台裡擺了張和室椅,坐著顧店。她起身走動有些辛苦,由勘一幹勁十足地代替她忙活。一口氣多了兩個曾孫,勘一樂不可支,比以前更加精力充沛,看起來彷彿變年輕了,這倒是額外的驚喜。
「哎喲,都這麼晚了。那,我南人弟弟,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正枝欠身擺手,回去了。我南人苦笑著揮揮手。
呵,都幾歲了,還被喚作我南人弟弟?我記得正枝現在是一個人住。她和丈夫約莫二十年前分手了,之後就獨自努力到現在。印象中她有個孩子,不曉得現在怎麼樣了。
我南人目送正枝的背影離去後,歪著腦袋思索,接著又抬頭望著天花板沉吟了片刻。
「藍子啊──」
「我在。」
「阿紺呢──?」
「他去掃墓了。」
「那──,亞美呢──?」
「啊,我在這裡!」亞美正坐在咖啡廳通往裡屋的墊高處休息。
「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妳們在忙,可以聽我說件事嗎──?」
恰巧走進咖啡廳幫忙的阿青,也湊過來聽一聽。
「對了,那位正枝阿姨,阿青應該很熟吧──?」
「喔,當然啊。」
我想起來了。正枝的丈夫擁有鐵路模型,阿青小時候非常喜歡,常常去她家玩。
「好久沒和正枝姊姊說話了,剛才和她聊了很久呢──。她說女兒離婚了,從北海道搬回來家裡住了──」
「嗯。」
「她女兒生了個兒子。對正枝姊姊來說,也就是唯一的孫子囉──,聽說現在讀五年級──」
「嗯?」亞美開了口,「那和研人是同年級嘛。對了,放暑假前,我聽說來了個轉學生。」
「哦──,應該就是她孫子吧──」
「那個小男孩怎麼了嗎?」藍子問道。
「正枝姊姊說啊──,每天晚上都有鬼從書裡跑出來,和她孫子說話喔──」
「啊?」
「嗄?」
「房間裡明明只有孫子一個在,可是正枝姊姊卻聽到他和別人講話的聲音喔──。昨天晚上也是,她孫子單獨在黑漆漆的房裡,一直和某個人交談。而且當時,他腳底下還擺著封面很嚇人的書呢──」
根據正枝的描述,她女兒離婚回到娘家,立刻找到了工作,努力賺錢。正枝本身同樣離婚多年,現在靠著微薄的年金過日子,因此祖孫三代的新生活並不寬裕。女兒不分晝夜拚命工作,希望改善家計。只是如此一來,多數時間只剩正枝和孫兒獨處,問題是正枝自己一個住慣了,不知該拿小孩怎麼辦好。正枝的性格本就乾脆俐落,記得她以前就不喜歡小孩,再加上她孫子很乖巧,不吵不鬧,因此祖孫倆幾乎沒怎麼交談。
的確,不是每個大人都喜歡小孩,那是只出現在書裡的情節。若是所有的成年人都能喜歡孩子,當然再好不過,無奈事與願違的例子在現實生活中俯拾皆是。即便不提那些事件,確實有些老奶奶不大喜歡和小朋友相處,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何況現在放暑假,小孩子一直都待在家裡嘛──」
正枝的孫兒剛轉學過來,還沒交到朋友。他非常喜歡看書,房裡的書總是散了一地,不僅有漫畫書、一般的小說,甚至還有不少是妖魔鬼怪的內容。尤其是後者,格外令正枝感到毛骨森然。正枝說,孫兒總是窩在家裡,不時會聽到他和看不見的對象說話。又過了一陣子,正枝家裡開始出現詭異的現象了。
「比方分明沒漏雨,天花板卻滴水下來,或是屋外根本沒人,卻發出敲窗戶的聲響,把正枝姊姊給嚇死囉──」
我南人說到這裡,忽有一陣涼風拂入店裡,風鈴叮噹一聲。瞧,阿青的臉上倏然透著嫌惡,亞美則打了個冷顫哪。
「中元節快到了,」阿青點著頭說,「這種靈異故事,再適合這個時節不過了。」
「先不管那些鬼怪事件,放了暑假還一直悶在家裡,我有點擔心那個孩子。」藍子表情複雜地說道。
「就是說啊──。所以,正枝姊姊希望……」
「啊,我懂了!」亞美接口說,「要研人幫忙吧?」
我南人點了頭,「雖然不同班,不過年級相同,希望能和他交個朋友囉──」
「也就是要研人去探探情況吧?」
「是呀是呀──」
嗯,這種事,研人是絕佳人選。一來他個性開朗,和誰都能交朋友,況且膽子又大。幾個人琢磨著,等研人從海邊回來,就馬上讓他去正枝家看看。研人最愛新奇的事了,一聽到靈異事件,必定會飛也似地奔過去的。
阿紺掃完墓回來,輪到阿青出門了。除了咱們堀田家的祖墳,鈴美那邊槙野家的也得去掃墓才行。鈴美是獨生女,父母雙亡,槙野家只剩下她一個祭掃家墓了。
大夥才剛輪流吃完掛麵當午餐,外頭便傳來了啪答啪答的跑步聲。
「我們回來囉──!」
「我們回來啦──!」
清脆的聲音響遍整個家裡。花陽和研人回來嘍。
客廳鬧騰得很。一星期沒回來的花陽和研人,正七嘴八舌地向亞美報告這幾天的大小事情。
「我看,你們一定沒做功課吧。」
「做了啦,沒問題!」
「這是讓我們帶回來的土產,說是魚干。」
「哇,看起來真好吃。」
「髒衣服記得拿出來,行李要自己收拾歸位喔。花陽如果能幫忙洗衣服,我們就圖個輕鬆囉。」
「好呀。」
「小寶寶好嗎?」
「很好呀,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