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江海叫蘇子
從蘇東坡身上,能讀出北宋的味道。
這是一個精緻典雅的朝代、一個逞才鬥巧的朝代,這是一個在沉思中追求新趣的朝代,這是一個掌握不了自己命運的朝代。東坡只能屬於北宋,就像阮籍只能屬於魏晉,李白只能屬於盛唐。
東坡不刻意為文,而文絕千古,不刻意為人,而名重九州。他只不過「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得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是東坡的文章之道,亦是他的人生之道。
於散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於詩,他站到了宋詩的最高點;於書法,他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合稱北宋四大家;於繪畫,他最早提出文人畫概念;於詞,他開創了一個全新的流派……東坡的創造力讓人羡慕而驚訝。趙翼說他:「天生健筆一枝,爽若哀梨,快如並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東坡自己也毫不謙虛:「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
自成江海的他,隨意施出一瓢,便能灌溉大片田園。但他最成功的作品,既不是〈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不是〈赤壁賦〉,也不是他畫的墨竹,而是他自己——他那美麗、豐富而別有趣味的人生。
不管他本人願不願意,在有著濃厚「彰善隱惡」傳統的中國,一個人死後即自動成為楷模或者箭靶。史書留名是對生者的警戒,即使皇帝也要忌憚史官手中的那根筆;對死者,則是生命價值的再次體現。
東坡不幸,一生仕途坎坷,屢遭貶謫。但後人卻因東坡的不幸而幸。假設東坡逢聖朝,遇明主,無災無難到公卿,生前尊顯富貴,死後備極哀榮,那麼世間不過多了一位能詩善詞的富貴閒人,而錯失的將不可估量:黃州東坡荒礪的田地裡,生長著在厄運中保全自我的法門;惠州瘴氣彌漫的林間,散佈著從悲痛通往閒適的路徑;儋州卑濕蒸溽的天地中,潛藏著「習而安之」、無失無得的人生哲學。但他沒有一直倒楣,中間還走過幾次運,「三入承明,四至公卿」。他的一生,像極了命運的惡作劇。但若不是這樣,東坡便無法向世人演繹「寵辱不驚」的風華。
東坡應對苦難和迫害的心靈源於儒家固窮的堅毅、老莊的超越和禪宗的平常心。或許正是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於其放達的靈魂中,所以「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林語堂語)。
有了放達的東坡,便有了「豪放」的蘇詞。「豪放」二字,似乎全然是「大江東去」的豪情與「老夫聊發少年狂」的不羈。可是翻開他的詞集,會發現這種印象與真正的東坡相差太遠。還是王國維的評價貼切:「東坡之詞曠」。
「曠」才是蘇詞最重要的特點。東坡的清曠之氣,讓本為「豔科」、「小道」的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從此,詞方可登大雅之堂。
有真性情,方有真文字。元好問說東坡詞是「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他就像口無遮攔的孩子,心中所想,都流入筆端。東坡一肚子不合時宜,到了詞中,全成詩意。讀東坡詞,可以爽口,可以怡情,可以遣懷。
西坡,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