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翁雅如
出版品牌: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16-10-26
產品編號:9789863593003
電子書書號:T0EYA0025
【在圖書館統治世界的時空,你必須知道這些規則!】
★作者完成著作,必須歸檔到亞歷山大總圖書館,無權私自留存。
★子圖書館的魔法「空書」可在有人索取該內容時,透過法術暫時出現空書裡。
★私下交易書籍及流通手抄本是違法行為,最重可判死刑。
★圖書館為中立國家,不介入國與國的戰事。
★然而,若有人對書本或圖書館員造成威脅,圖書館有權以一切手段自衛。
知識就是一切(Tota est scientia)!
世上最大的亞歷山大圖書館成為一方強國,並立下律法,禁止私人藏書與交流。若有誰膽敢作對,圖書館會立刻派出精良軍隊,讓那個人──或是那個國家──消失在世界上。
十七歲的傑斯來自專門走私書籍的家庭。但父親卻交給他一個想也想不到的任務:成為正式的圖書館員,從館內偷出更多藏書!傑斯因而展開了不得已的雙面間諜生活。他不僅時時擔憂身分被同學看穿,更因圖書館冷血無情的做法感到害怕――訓練不到一半,大多同學已遭淘汰;導師沃夫甚至將學生帶到戰場上,讓他們在槍林彈雨中搶救書籍。在自己受到重傷、同學意外死亡的事件後,傑斯再也不確定他有沒有辦法完成父親的任務──他連自己能不能存活到最後一刻,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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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雅如
東海大學中外文學士、英國菲爾大學翻譯碩士,曾旅居澳洲,現與先生同居美國。專職書籍、電影字幕、舞台劇字幕翻譯,譯有《我是馬拉拉》(合譯)、《火星任務》、《告訴我,你是怎麼死的》、《別註銷我們財報上的乳牛》、《格殺指令》、《紅皇后》、《紅皇后(II)玻璃劍》等書。
序幕
六年前
「不要動──還有,不要再反抗了。」他父親說,用力呼了他一巴掌,力道之大,足以留下印子。傑斯噤聲不動。他不是故意要動來動去的,但緊緊繫在他赤裸胸膛上的袋子感覺熱燙,又充滿危險的氣息,好像是會轉過來咬他一口的野獸。
他抬頭看著父親。只見他把背帶又拉得更緊,直到緊到幾乎難以呼吸的程度後,他丟給傑斯一件髒兮兮的舊上衣。
這件事他做過很多次了,雖然感覺還是很嚇人,可是已經慢慢開始感到熟悉。只是,這次的跑腿任務感覺有一絲不同。傑斯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只知道父親看起來比平時更緊繃。
所以他在百般猶豫後開了口,「爸――有什麼事情是我該知道的嗎?」
「你知道什麼都沒個屁差別,要是讓書落入護衛隊手裡,你就會被吊死,而且這還是走運沒被我先逮著的下場。你很清楚路線,給我跑快一點;書要是落到付錢的人以外的人手上,你最好死了算了。」
卡倫.布萊威爾惡狠狠地瞥了兒子削瘦的身形一眼,然後從箱子裡拽了一件背心出來,套在傑斯的上衣外頭。那件背心上只有一個鈕扣,傑斯把扣子扣好。背心比傑斯的身材還大了兩碼,但這就是他們的目的:這樣才能把背帶藏得更好些。
布萊威爾點點頭,後退一步。他的塊頭不大,因為小時候營養不良,導致身材瘦小,但現在的他打扮得體,身穿鮮黃色絲質馬甲背心和高級棉質長褲。「你看起來不顯眼了,」他對傑斯說:「記得跟緊領跑隊,不要獨自脫隊,除非護衛隊偷襲――就算是遇到偷襲也要想辦法維持原路線。」
傑斯低頭表示知道。這路線他熟,所有路線――所有他家族在整個倫敦市跟競爭對手對抗的跑腿路線――他都很熟。
傑斯發出一聲狂野的戰吼,全速衝了出去。其他領跑隊員將這視為提振士氣的一吼;那些纖細的手臂和雙腿全都動了起來,他們穿梭在身穿要上工的制服、嚇得呆站原地的行人間。有幾個人衝到街上――這是很危險的做法――他們穿梭在蒸汽車之間,無視駕駛憤怒的叫罵。到了下一個路口,領跑隊重整隊伍,變成約一組十二人的隊形。傑斯在路線的第一段暫時跟他們跑在一起,在街道變得越來越乾淨、路上行人的穿著也更顯高貴之前,多人一起行動比較安全。經過四個大街區、滿滿的住家與商店後,他們在一家酒吧右轉。即使現在才一大清早,那酒吧生意依舊極好。這一路跑起來都很順利,直到一個凶神惡煞的男子突然從綠環保雜貨店衝出來,一把抓住其中一個女孩的長髮,將她從隊伍裡揪出去。她這樣太好抓了。在這行裡,多數女孩會把頭髮盤在頭頂,或乾脆剪成男生頭。
他不能回頭,他得專心逃脫。
在下個路口,他的路線轉上岔路,現在大夥兒要分頭了,各自衝往不同方向,以混淆護衛隊的視聽……至少計畫是這樣的。
然而,事實上當傑斯踏上轉角,他的路線前方已經有護衛隊埋伏在那裡。他們注意到他,發出一聲帶著威嚇與憤怒的喊叫。
他立刻暗自做出決定,而且心裡清楚爸一定會為此把他打得屁滾尿流:傑斯脫離了原定路線。
他朝右急轉,差點撞上另外兩個領跑隊員,只見那兩人都露出一模一樣的驚恐神情、大喊著要他離開他們的路線。傑斯無視他們的呼喊,儘管胸口越來越疼,書本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仍使勁加速超越兩人。
傑斯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喊叫,往後瞄了一眼,發現一群護衛隊從小巷弄間湧出,髒兮兮的紅袍上繡著血紅色的龍蝦圖樣。他們很快就抓住了其他人。
可是他們沒有抓到傑斯。他們沒有。
他擠身鑽進一條陰暗、曲折的小路。這裡窄到稱不上巷子,他的身形都這麼瘦小了,肩膀還會摩擦到兩邊的牆壁。突然間,有一隻指甲全爛的手伸出來抓住他的上衣,扯掉了袖子。那驚恐的一瞬間,傑斯還以為背帶上的皮帶可能會被勾住,但他仍沒有停下腳步。此時此刻此地,他快不起來,陰影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他的鼻子告訴他,這裡是大家丟棄爛臭魚肉的地方。他的手指撫過磚塊,只覺一片溼滑冰涼。
他還聽得見護衛隊在他身後的凶狠喊叫,但他們粗壯的身軀擠不進這狹窄的空間。傑斯注意到前方有道細細的光線照進來,不禁產生一絲質疑,覺得搞不好連他都過不去。這條小徑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窄,窄到他得側身用力在粗糙的磚牆間擠著移動。傑斯身上的衣服都被扯破了,綁在身上的書本讓他宛若紅酒瓶裡的軟木塞那樣緊緊卡住。他強忍著驚慌的情緒。
用腦子好好想想。你一定有辦法脫身。
他吐出氣,讓自己的胸膛縮到最扁的狀態,終於得到脫身所需的半英寸空間。
傑斯腳步踉蹌地擠出兩棟華麗的大樓之間,來到寬敞、乾淨的街道。他知道自己認得這地方,但卻說不上來什麼地方不對勁。好像有東西不太一樣……直到他突然意會。
他現在離自己家只有三個路口遠。這地方當初被徵收重劃成富人區時,他的爸媽受了不少苦。如果他在這裡被逮,附近一定會有認識他的人,情況會變得更加糟糕。而且不只對他,全家人都可能會被牽連。他得離開這裡,現在就走。
他衝上街道,直接穿過蒸汽車下方,進入另一條幽暗小巷。這巷弄的方向沒錯,但沒多久就開始往錯的方向延伸而去。他還沒摸熟家附近的小巷,光是飛毛腿的專用路線就占去他所有時間。這也就是為什麼他父親總叫他不要脫離規劃的路線――因為在複雜的倫敦街道中非常容易迷路,而帶著違禁品在身上的時候,胡亂走到迷路等於拿命去賭。
到了下一條街,他發現幾個路口外有個他認得的地標:聖保羅賽拉潘神殿亮晶晶的拱頂。這是大圖書館在倫敦的實體建築,也是歐洲最大的子圖書館之一。這地方華美至極,卻也十分致命。傑斯轉開視線,心裡暗自向自己發誓,他永遠永遠也不往那個方向走。
可是他沒有其他選擇。
護衛隊從一扇門後衝出,眼神鎖定傑斯,開始大喊大叫。那個伸手指著傑斯的護衛隊成員很年輕,可能跟黎安被吊死時差不多大。年輕人有著一頭金髮和纖瘦的下巴線條,身上的二手制服合身的程度大概跟傑斯穿在身上的偽裝差不多。
但他速度很快――真的太快了。傑斯拔腿就跑,他聽見護衛隊的腳步聲就在身後,還有尖銳刺耳的口哨聲。他們會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如果他在這裡被困住,那就……
危急之中,他挑了唯一一條安全的路――又一條陰暗狹窄的小巷。但是那護衛隊員也不遑多讓,他跟傑斯一樣輕易地鑽進巷子。傑斯只好繼續跑,他疲憊的肺像是要噴出火來。護衛隊員的長腿緊追不捨,跟著他再次來到小巷外的街道。倫敦溼熱的氣溫和豔陽讓傑斯腦筋一片混亂。他已經滿身大汗,極其害怕汗水會浸壞書本。
但最讓他恐懼的仍是被逮。
更多口哨聲傳來,護衛隊從各方包夾。
傑斯完全沒有選擇了。他們從四面八方過來,他只剩一個方向可以去――賽拉潘神殿。如果他可以逃出護衛隊在這裡設下的路障,就等於是進入圖書館的領土,在那裡,所適用的法律就全然不同了。倫敦護衛隊在沒有拿到許可之前是不能進入的。
眼前,只見護衛隊的橘黑木製路障就在對街,而且還有一條排隊人龍,全是等著給人檢查證件的申請人。傑斯準備做最後衝刺,因為那該死的飛毛腿護衛隊員跟他的距離已經近到手指可碰到他的衣服。他瞄準了人群中的一個縫隙,身子前傾、一個箭步衝出,一個勁兒地對著路障撞過去。他身後的護衛隊員大喊求援的同時,傑斯已經抓住了漆著老虎條紋的木頭路障,手一撐,整個人靈活地躍了過去。落地後,他繼續全速往另一頭跑去。傑斯聽見背後傳來驚訝和詫異的呼喊。有人大笑出聲,喊著要他繼續跑,他則咧嘴一笑,冒險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護衛隊員在路障前停下腳步――也可以說其中一個成員跑到他面前,擋住了他。兩人纏鬥不休,年輕那位怒氣沖沖、大聲叫囂。他八成仍因為追捕奔跑而熱血沸騰,若是平時,他肯定會比較講理。傑斯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他們會傳訊給大圖書館的菁英護衛隊攔截他。他得通過此處,而且要快。
眼前的街道上大概有五十人在走動,包含至少十個穿著寬大黑袍、閒散走動的學者。路上沒有蒸汽車,自從這條路與外面的交通斷開聯繫後,這地方已經不准使用蒸汽車了。金色穹頂閃閃發亮,散發祥和氛圍;底下則有一道長長的階梯,延伸到平地。
自從上次的縱火手爆炸事件(Burner explosion)後,雖然此處已經過多次清理,階梯上仍可見不少坑疤,都是希臘火藥和死者燒焦的屍體留下的汙漬。一堆奄奄一息的枯萎花朵被放在事發地點,旁邊有個管理員正準備把它們成堆裝袋丟掉。哀悼期已經結束,該繼續過日子了。
看見獅群的時候,傑斯減速,變成慢跑。那裡有一群石獅子,做得栩栩如生,都露出凶猛的神情,散發出暴力、狂怒、鮮血和死亡的氛圍,蓄勢待發。他聽說過電動機械(automata)――就是那種會自己行動的機器。但現在他終於距離夠近,可以一探究竟,而他到此時才發覺親眼所見遠比聽人描述還要恐怖太多太多。
傑斯再次冒險回頭瞥了一眼。如果大圖書館的菁英護衛隊沒有先一鼓作氣抓住他,倫敦護衛隊一定會安排人手在另一頭的路障等他。他得跑,必須跑得跟閃電一樣快。但他沉重的雙腿卻讓他力不從心,只得減速改成用走的。
傑斯覺得自己快被嚇得窒息。這是恐懼,這就是被追捕時的可怕感受。
這時,其中一隻電動機械獅轉頭望向他。獅子的雙眼閃著紅光,殷紅如同鮮血,豔紅恍若火焰。
它們聞得出來。那些違禁書――又或者它們只是嗅到了他的恐懼。
傑斯感到心一涼,嚇得要命,幾乎要失禁,但他不知怎地仍成功讓自己與獅子火焰般的視線對視,同時繼續向前走。他離開人行道,走向街道,獲得授權能在這裡行動的行人聚集在那裡,看起來一派輕鬆愉快。傑斯希望自己可以靠著人群躲開獅子火焰般的視線。
那隻獅子從蹲伏處站起來,甩甩身子,走下階梯。無聲無息、優美又致命。其他野獸也都醒來了,它們的眼神全都閃爍著鮮紅的光芒,陸續開始伸展身體。
他沒有時間害怕了。
他剛剛以為自己已經跑不動,但現在――現在他看見死神就在眼前。傑斯又飛奔了起來。除了風帶來的阻力外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他知道身邊有一群人一邊在大聲求助,一邊祈求老天憐憫,但他什麼都聽不見。街道遠遠的另一頭是倫敦護衛隊的路障,又一群人站在那裡等著逮他,但這群人也開始慢慢後退散開。獅群照理來說無論如何都不會越過聖保羅路障,但是沒人想冒這個險,連護衛隊都不願意。他們就跟著其他人一樣拋下了原本站定的位置。
傑斯搶先抵達路障,縱身一躍、跳了過去,後頭的獅群還緊緊追著,甚至直接撞了上來。傑斯絆了一跤倒地,心裡明白――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下一秒自己就要嘗到死亡的滋味。他一個翻身,正面朝上,好讓自己看清即將到來的命運。他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舉起雙手,做出徒勞無功的防禦姿勢。
不過這一切都是多餘,獅群在路障那裡就停步了。只見它們繞著原地踱步,用冰冷、凶狠、鮮紅的眼神看著他,但是它們沒有──或說是不能越過那薄薄的木製路障,前來追捕他。
他停在公共噴泉那邊,往嘴裡胡亂撈了幾口水,想讓自己別再顫抖,然後找到公廁檢查書本是否還牢牢地被背帶繫在身上。沒錯,書本還在。剩下的這段路,他把速度慢了下來,最後抵達目的地時只比預計時間晚幾分鐘――傑斯精疲力盡,但也鬆了口氣。他只希望這次任務可以快點結束,讓他可以回家,就算只是領取那麼一丁點冷冷的安慰也好。
小鬼,認了吧。他幾乎可以聽見父親以粗糙的嗓音對他這麼說。凡人皆有一死,今天已經算是一場勝仗了。
也許是勝仗吧,傑斯心想,但將會是非常空虛的勝仗。
他的指令是要找一個穿著紅色背心的男人,他也找到了,那人輕鬆地坐在一張戶外桌邊,從瓷杯小口喝著茶。傑斯不認識他,但他知道這種人是什麼德性:有錢得嚇人、整天無所事事、決心透過蒐集重要的收藏品來讓自己變成重要人士。那男子的一身行頭看起來全是量身訂做,完美合身。
傑斯知道接近對方的方法。他跑上前,做出最天真淘氣的表情說:「這位先生,拜託你――可以給我幾塊錢讓我帶回去給生病的媽媽嗎?」
「她生病了是嗎?」男子挑起精心修剪過的眉毛,放下手上的茶杯。「這位女士是受到什麼疾病所擾呢?」
這個問題就是關鍵。傑斯看著那男人的雙眼說:「報告這位先生,是肚子不舒服――這裡。」他小心地伸出手指放在胸膛中央,讓背帶露出鼓鼓的痕跡。
那男子點點頭,露出微笑,「那好吧,看來這的確是需要點幫忙。跟我來,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來吧,別害怕。」
傑斯跟了過去。轉角處,一輛漂亮的蒸汽車已經等在那裡,上頭有著金銀黑相間及華美的瓷釉勾勒出的線條,門上還有一個盾徽。但傑斯還來不及看個仔細,車門就被打開,他被趕進車廂中。傑斯以為買家會跟著他上車,但他沒有這麼做。
車廂裡面有根發著亮的燈管,就環繞在車頂上,映照出陰暗昏黃的光線。透過光線,傑斯才發現自己以為是客戶的那個人其實只是僕人。
坐在他對面的老先生看起來高貴極了。他一身黑西裝,散發出犀利的氣勢,幾乎要劃傷人;襯衫是用最高級的絲綢製成,他全身上下散發一股嬌貴的氛圍。傑斯注意到他的黃金袖扣不斷在閃閃發亮,絲質領帶上的別針上頭還有顆偌大的鑽石,光澤耀眼。
這位富豪全身上下唯一與形象不搭的部分,就是那張柔軟、滿是皺紋的臉上一雙冷冰冰的眼神。那雙眼看起來彷彿殺手。
如果這次會面目的其實不是書該怎麼辦?傑斯心想。他知道有人會為了很可怕的動機把小孩拐走,但他的父親警覺心一像很高,也會處罰那些會占跑團便宜的人。這些事情最近已經慢慢減少。彷彿連這些有錢人也知道自己贏不過布萊威爾那雙修長、強壯的手臂。
但眼前這個男人讓傑斯覺得再也沒有什麼是安全的。他瞥了一眼寬廣的車窗,但窗戶已都被掩上,沒有人看得到車廂內部,沒有人會看見發生了什麼事。
「你遲到了,」那有錢人的聲音溫柔和緩,「我可不習慣等人。」
傑斯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對不起,先生,我只遲了一分鐘。」他邊說邊解開背心的鈕扣、脫掉上衣,動手把背上的繫帶扣環解開。如同他擔心的一樣,背帶已經因為汗水而轉為深色,但書本仍包在好幾層保護用的油紙底下,裹得好好的。「書本沒事。」
那男人抓起書本的模樣宛如癮君子見到煙斗。只見他急忙撕開外頭的包裝,顫抖的手指撫過精美的皮革外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傑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認得這本書。他從小就看著這本書收藏在父親的寶庫中最深、最隱密的玻璃櫃裡頭。他還不認得希臘文,但他知道嵌在皮革封面上的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因為他父親曾教過他。這是現存唯一的一本阿基米德的《關於天體儀製造》手抄本,也是世上頭幾本被裝訂成冊的書籍之一。原本的捲軸已經在好幾個世紀前於亞歷山大圖書館被縱火手燒掉,但他們做了一本手抄本──就是這本。擁有這本書是會被判死刑的。偷書就是偷取全世界的財產,這是圖書館的政令宣導說的。傑斯認為這個說法也許是對的。
特別是針對這本書。
原來他是背著世上最罕見、最珍貴的寶物跑腿。難怪父親不敢告訴他他身上背負的是什麼東西。
男人抬起頭,眼裡立即出現笑意,「你一定不知道我等這本書等了多久,」他說:「孩子,擁有世上最棒的東西的感覺什麼事都比不上……什麼事都比不上。」
──當著因為眼前景像驚訝到全身無法動彈的傑斯面前,男子從書本上撕下一頁,塞進自己嘴裡。
「住手!」傑斯尖喊,伸手搶過那本書,「你在做什麼?」
老男人往後一靠,用一根頂端銀光閃閃的拐杖把傑斯壓在車廂內。他朝傑斯露齒一笑,然後又撕了一頁,放進嘴裡嚼爛後嚥下。
「不。」傑斯以氣聲說,恐懼席捲而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幕彷彿目睹謀殺案發生,或見到什麼褻瀆行為的現場――實際上這情景甚至比以上兩種情況更糟。就算是他們這樣的家族── 一個專做黑市交易的家族──書本對他們來說仍是神聖的物品。只有縱火手跟他們想得不同。縱火手,還有這個冥頑不靈的傢伙。
老人又悠悠哉哉地撕下了另一頁。他看起來好像十分放鬆、滿足。「孩子,你明白我在做什麼嗎?」
傑斯搖搖頭。他全身都在發抖。
「我的朋友中,有些人會花大把鈔票把世上最後一隻稀有動物殺死,在晚宴上吃掉。說到什麼才是真正的占有,沒有任何一種做法比吃進肚子裡更接近真正的占有。這東西現在屬於我了,永遠也不可能被別人奪走。」
「你瘋了。」傑斯唾罵道。他覺得自己就快對著整車的高級皮革和閃閃發亮的金屬大吐特吐;他感到呼吸困難,沒辦法吸到任何新鮮空氣。
那有錢人又嚼了嚼新的一頁,然後吞下肚子。這時他的表情突然變得一派凶狠。「你最好不要說出去!你這個不識字的孤兒,你誰也不是!我完全可以在這裡殺了你,直接丟在原地,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也沒人會在乎。但你還不夠特別,沒什麼殺掉的價值。孩子,像你這種人就是這麼一文不值。」他又扯下一頁書。傑斯再次伸手想要奪書,老人手一舉,讓他撲了個空,接著用拐杖重重地朝他頭側揮了一記。
傑斯連忙抽身,眼裡滿是淚水,腦袋裡嗡嗡作響,宛若聖保羅的鐘塔。穿著紅背心的胖僕人打開車門,拽著傑斯的臂膀把他扯下車、讓他趴倒在鵝卵石地面。傑斯耳中的嗡嗡作響仍持續著,不願消停。
有錢人傾身向前,朝著傑斯露出沾滿墨水的牙齒,粲然一笑,丟了個東西出來──是傑斯那件破破爛爛的上衣和背心,然後又丟了一枚金幣。
「辛苦你了,地溝老鼠。」老人說,然後從曾經完美無瑕的書本撕下書頁,塞進嘴裡嚼爛,嚥進那無底洞般的胃裡頭。
傑斯發現自己哭了起來,但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變回爬進車廂前的自己。要想忘了這一切是不可能的。
穿背心的男人爬上車廂駕駛座。他低頭看著傑斯,眼裡沒有笑容、沒有感情,接著他發動引擎。
車廂裡的老人對著傑斯舉帽示意後摔上車門,車子隨即急駛而去。
傑斯站起身,跟在走遠的車後跑了幾步。「等等!」他大喊道,但已經於事無補,毫無意義。而且這一喊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半身赤裸,胸口綁著走私專用的背帶。他感到一陣反胃。無辜之人慘死在圖書館的石獅腳下讓他嚇壞,但看見有人惡意以駭人的方式毀壞一本書,特別是那本──這情況比那糟太多了。聖保羅曾說,人生苦短,但知識永恆。傑斯從沒想過世界上居然有人如此空洞,竟想摧毀這麼珍貴又獨一無二的東西以換取充實感。
車子轉個彎,消失了蹤影。即便傑斯虛弱無力得不得了,他也知道自己得開始想想目前的處境。他再次把背帶扣環扣上,套起上衣、披上背心,開始走回(他沒用跑的)父親等待的倉庫。整個世界變成模糊的色彩和面孔,在他身邊旋轉。
他連雙腳都沒了知覺,一路上幾乎全程都打著冷顫。因為路線幾乎已經烙印在他腦海中,他一點意識也沒有,直接按著路線走,經過每個大小轉彎,直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父親倉庫前的街道上。
門口的其中一個警衛注意到他,連忙一個箭步衝上前,扶他進屋。「傑斯――孩子?你發生了什麼事?」
傑斯眨眨眼。男人這時臉上的神情變得有點親切,不是傑斯印象中他一向掛著的殺手表情。傑斯搖搖頭,伸手抹抹臉。抹過臉的手變得溼溼的。
見到傑斯不開口,那男人的神情肅穆,朝另個同伴揮了揮手,那人馬上跑去找傑斯的父親。傑斯走到角落,頹然坐下,身子仍不住顫抖。等他終於抬起頭,那個像是照鏡般與他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人已經站在面前――嚴格說來,也不算照鏡子,因為布蘭登的頭髮長長了,下巴還有條淡淡的疤痕。
布蘭登蹲下身子,直視哥哥的雙眼。「你還好嗎?」他問,傑斯搖搖頭。
樓上的辦公室門「碰」一聲甩開,布蘭登馬上跳起身,爬上梯子,往藏匿一箱箱書籍的幽暗儲藏區一躲,隱身不見。
他父親匆忙走下來,見到兒子坐在地上,靠著倉庫牆邊,馬上伸手檢查了一遍他身上有沒有傷口。確認沒有傷口後,他把傑斯的背心和上衣都脫掉,卡倫看到背帶上空無一物,不禁鬆了口氣。「你把貨送到了,」他邊說邊揉了揉傑斯的頭髮,「好小子。」
父親的讚賞讓傑斯立刻淚如泉湧,他得使盡全力才忍住。我崩潰了,他心想,覺得無地自容。他沒受傷,沒有遇上髒手,可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自己這麼髒?
傑斯深吸了一口氣,對父親實話實說。從石獅子殺死人、車廂裡的有錢老頭、到《關於天體儀製造》被消滅的事。因為這就是他目睹的一切:謀殺。一個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物件遭到謀殺的過程。他意識到,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產生這些感受,才會覺得這麼不安。那是哀痛。是哀痛與恐懼。
傑斯以為父親會大發雷霆。畢竟這個男人打從心底珍愛這些他不斷拿來違法買賣的書籍。或至少他會像他兒子一樣感到驚恐,可是卡倫看起來只是認命地接受這一切。
「你還能活著回來算很走運了,傑斯。」他說:「他一定是被自己的權力沖昏了頭,才會讓你目睹那一切――還讓你活著離開。我很抱歉,但這是真實發生的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噬墨者(ink-lickers)。那些人全是一群變態。」
「但是……是那本書啊……是阿基米德的書。」傑斯很清楚,在那本書被摧毀的同時,他彷彿看見世上有一盞燈光被扭熄。「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爸?為什麼你要把書賣給他?」
卡倫別開視線。他重重地往傑斯肩膀上一拍,然後以彷彿要折斷骨頭的力道捏了一捏。「因為我們這一行就是在做這件事。我們把書賣給那些能付出高昂代價的人,你最好不要忘記,書賣給他們之後發生什麼事都與我們無關。總之,你做得好,今天做得很好,有天你將會長大,真正成為布萊威爾家的人。」
那天晚上,傑斯做了噩夢。他夢見鮮血、石獅和噬墨者的牙齒,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根本不能被稱讚什麼「做得好」。
但這就是他生活的世界,在倫敦,在西元二○二五年。